越来越多的人认识柴静,越来越多的人去买《看见》。下意识的,我总是有点儿抵触那些很火的很热闹的东西,所以即使她是自己很要好的朋友喜欢了六七年的记者,我也只是默默地观望着《看见》在亚马逊的销售榜上傲视群雄,俯瞰众生。
直到有一天碰到范铭写密友柴静的一篇文,棋逢对手的友谊,里面有这样一句话,说的是范铭眼中柴静的改变。
“我慢慢明白,渐渐消失或变淡的那个东西,是一个‘我’字。”
我一下就被这句话拿住了,跑去找来了柴静新书发布会的视频和文稿,下了新书的订单,收藏了她的博客,一点点听一点点看,林林总总一通恶补。她看这十年来新闻中的人,我看这十年中人构成的她。
她讲到自己二十岁的日记,“没有事实、场景和对话,只有描写、情绪和结论,通篇只有‘我我我’,对自己也没有反思和批评”;她说起自己曾经的节目,“我在采访,所以万物由我驱使”;她总结自己的改变,“从凌厉到沉静,从锐气到宽厚,宽厚不是容忍,宽厚是把你放在我心里,放在这儿”;她写下感受的力量,“采访不是评判,是认识;不是改造,是明白”。
他们说柴静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像一个伟大的记者。她在书的序言中反复写下“蒙昧”这个词,“‘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想要‘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她在采访中多次提及《顾准日记》,提到顾准在风雨飘摇血肉模糊的年代养成了“读史”的习惯,他将一切看做是必然发生的,“历史让人不可能发牢骚”,“样样东西都要自己学着去判断”。在阅读的精神层面上,顾准教会了柴静何为“观察”,这种“观察”区别于愤怒,区别于随意置喙,区别于妄下断语。这种尽力跳出自己生活经验和知识基础做成的有色眼镜的记录和了解,是一切研究和探索的基础,在这种基础上,逆流而上的批判才值得阅读和深思。
可惜人们往往在挣脱“蒙昧”的途中,在学会“观察”的路上,就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交出以“我觉得”开头的句子。这些漠然和不屑虎视眈眈地埋伏在一次次的对话和交流中,小到理工科的学霸会歧视社科类的专业,小到乡里的孩子会嘲笑城里的没见过油菜花。旁观者因为足够冷静,因此有着对真相最谦卑的姿态。当然你可以把“谦卑”换成尊重、理解、倾听等等,总之,是不主宰,不介入。
我最喜欢《少年派》中的台词是,“这取决于你,这个故事是你的了”。
读书的时候,每个班都有几个信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好孩子,再不济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们多数是听话的安静的女生,朋友不多,体育课不很爱活动,课间也大多呆在教室里写写画画,家长会的时候一定会介绍经验,发卷子的时候一定会被夸。这种“有志者,事竟成”的理念长久地停驻在她们的思维模式里,扎根并生长,让她们直觉上认为生活是有操作性的,是可控的。
事实上,人生的起承转合岂是我等可以轻易玩弄于股掌中的,你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会卸下友善的面具,露出资产阶级獠牙。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且不说这些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不可抗力,就是那些你来我往必然存在的敌对与恶意,行走世间总会降临的恩典和惊喜,都是难以化解难以注释的。我们当然可以通过层层咬合的因果找到深埋其中的逻辑,但他也许只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比如努力不一定通过司考,或者只是个充分不必要条件,比如死亡不一定因为年老。
而这仅仅是一个人自己的轨迹罢了。即使是单个生命体的经历,每个事件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结构,任何环节的行差踏错都可能导致迥然不同的结局。因着岁月的必然流逝,有效的结局只有一个,我们甚至不能判断其他结果的对与错。这种对明天的不可预知和无可奈何导致了世人的局限、狭隘和遗憾,却也有种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好。
别跟我说社会发展啦技术先进啦人类在不断操纵世界啦,科技再发达还不是没法阻止外来物种大爆炸。
写到这里有点儿宿命论的味道了,是否有此立意不明说了,因为命运是否既定是不可证的,没有证据支撑也没有证据推翻,它仅仅是一种感觉和认知。我和老严一起看《蝴蝶效应》,他的观后感是一切命中注定,我同样避开了这个话题,我的结论是你所经历的就是最好的。在通向未知之处的路上,我更偏向将自己界定为一个“重要但不全能”的角色。不甘束缚又略显局促的同志可以想象一幅树状图,自己在每个岔道口的排列组合也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当然有更牛逼的人,我有一朋友是个博士,他多次拒绝了传教士的布道,他的理由是,“我还没有遇到什么自己没法解决的事儿”。
前不久突然想起来十年前喜欢的一个演员,魔怔地翻出他这些年演过的所有角色一一看过,深深为自己萝莉时期的眼光所折服。这个人,演武者就是最仁义的武者,演道士就是最耍宝的道士,演杀手就是最有腔调的杀手,演少爷就是最没正形的少爷,演将军就是国士无双的将军,演瞎子就是穆如清风的瞎子。不知道好的演员是应该赋予每个角色自己的味道,还是应该将自己的锋芒稀释在每个角色当中。“我并没有说过要超越秋先生的楚留香,”他最近一次采访中又一次选择了后者,就如同之前的每次选择一样,他抛弃了自我,“事实上,楚留香不属于郑少秋先生,不属于我,楚留香只属于古龙先生。”
原本柴静在这篇小文中仅仅是个引子,或者是个例子,没想到占了近二分之一的篇幅。她的很多话就这么生猛地嵌到了我的脑子里,以致于准备对某个想法洋洋洒洒展开陈述时,我完全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所以说,很多剧翻拍时导演不让演员看经典版还是很有道理的。
这是柴静新书发布会开场,前面说的是二十岁不知所云的日记。谨以此段结尾。
“所以,不要说去报导一个国家,就算报导自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报导所要求的准确、客观、公正、平衡,这些原则有的时候跟人性当中一些蒙昧的本能是相抵触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塑造自己,人想要去遮盖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实,人想要对他人做出评价,人们想要说我是正确的以及为什么我是如此正确。所以,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件每天就是新闻,我们记录自己的同时也在记录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新闻史,也就是我们的心灵史。如果都以我这样的态度来报导的话,那么将来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就像看见白茫茫大雾一片,一无所见,既看不见他人,也看不见自己,因为这里面没有生命的实质。”
痛着的心能出来真实的悲悯和爱,这是谦卑的起点。
对他人,不要强横插手;对自己,不必过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