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韩非子》作为先秦法家的集大成之作,选入《国学基础教程》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据这套丛书的体例,我首先要解决这样一个问题:给这本书起什么名?这实际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大问题,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对《韩非子》的总体认识。
以往我应出版社之约而撰写《韩非子》方面的书,其书名无须动什么脑筋,只要按照其丛书所定的名称,在 韩非子 之后加上 导读 、 全译 、 精华译评 、 释译 、 选评 、 校注 、 译注 等等就行了,或者什么都用不着加而直接用 韩非子 作书名。这次却有点不一样,在《韩非子》这一正题之外,还得另拟一个副标题。而这个副标题,在我看来,是比正题还重要的名目。如果用元代杂剧的 题目 、 正名 打比方,那么 韩非子 这个 题目 固然重要,但其副标题实相当于揭示全本主要内容的 正名 ,所以实际上更为重要。诚如孔子所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论语·子路》)韩非更说过富有哲理的话: 名正物定,名倚物徙。 (《扬搉》)只有名称端正了,那么它所反映的事物内容才得以确定;如果名称出了偏差,那么它所反映的事物内容就会走样。所以,这个副标题并不是无足轻重的附属品,而应该是举足轻重的点睛之笔。
对同一本书,见仁见智的事是经常会发生的,随着各人思想水平与研究心得的不同,自会有不同的看法。但百家争鸣式的写作方式其实只适用于学术专著,并不适用于教材的编写。因为学术本来就应该拥有非常自由的空间,所以专著完全可以抒写一家之言而不必有什么顾忌。但本书作为一本 教程 ,就应该有所顾忌了,至少不能太随意而有失体统吧。如果也遵循自由抒写的学术惯例,那么万一自己的认识出了差错,就会误人子弟了,因为 教程 者,是受教者师法的东西啊。有见于此,我也就不敢怠慢而认真地推敲起这个副标题来了。
最后决定将 帝王的法术 作为本书的副标题。这是因为韩非的思想学说虽然丰富多彩,涉及到政法、哲学、社会、财经、军事、教育、文艺等各个领域,但就其主体而论,最重要的是政治思想。他一门心思地去研究君主如何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运用种种手段去达到巩固统治、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目的。所以,韩非学说的主体,乃是一种纯粹的政治理论;就其性质来讲,乃是一种纯粹的君主论,也就是古人称道的 帝王之学 。他的著作实际上也就是一部政治学巨著;就其主要内容来讲,也就是司马迁所说的 刑名法术之学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关于这一点,《韩非子》中也有明确的表述。试看下列引文:
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奸劫弑臣》)
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外储说右下》)
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定法》)
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 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五蠹》)
显然,这里的关键词就是 帝王 与 法术 。所以,把 帝王的法术 作为《韩非子》的标题,我想是最能揭示该书内涵而彰示其品性的。
韩非的 帝王之学 ,其核心是法、术、势兼治的专制论。综观《韩非子》一书,其中论述最详的是术,其次为法,最次为势。当然,除了这三者之外,韩非也论述了一些君主应该注意的道德修养、政治策略等问题。
由于韩非的学说是为专制独裁的帝王设计的,所以常常受人非议,现代甚至有人说它 完全是一种法西斯式的理论 (郭沫若《十批判书·后记》)。法西斯作为一种崇尚强权暴力的极端独裁制度和思想体系,对内实行恐怖统治,对外实施武力侵略,在某些方面似乎与韩非思想有相似之处,但从总体上来看,两者并不相同。
我们常常说: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先回顾一下历史,再来判定这两种思想体系的是非优劣。1921年在意大利成立的法西斯党到1943年就瓦解了,墨索里尼的独裁政权也在反法西斯运动中垮台。随着1945年德国法西斯头子希特勒的灭亡,法西斯主义也就成了过街老鼠。但韩非学说的历史命运则截然不同,它不但受到秦王嬴政的推崇而成为秦王统一中国、建立专制国家的理论武器,而且也一直为汉代以后的专制统治者所用。诚如毛泽东所说: 其教孔、孟者,其法亦必申、韩。 (《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严复还说过: 居今而言救亡,学惟申、韩,庶几可用。除却综名核实,岂有他途可行?贤者试观历史,无论中外古今,其稍获强效,何一非任法者耶? (《与熊纯如书》)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明代赵用贤的话: 三代而后,申、韩之说常胜。世之言治者,操其术而恒讳其迹。余以为彼其尽绌圣贤之旨,而独能以其说击排诋訾,历千百年而不废,盖必有所以为《韩非子》者在矣。 (《<韩非子>书序》)韩非学说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历经两千余年而不衰,其中肯定有人们所需要的有用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将它与短命的法西斯主义相提并论呢?
毋庸讳言,《韩非子》一书所论述的法术中的确不乏卑鄙肮脏乃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但这些东西其实也不能被贬为 法西斯 。我们应该看到,韩非所提供的这些卑鄙肮脏的手段,固然是先秦的思想成果在他头脑中经过深刻反思后的产物,但实际上不过是战国时代尖锐激烈的政治斗争与复杂诡诈的社会道德在理论界的投影。韩非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申述那些卑鄙肮脏的东西,原因就在于那是一个卑鄙肮脏的社会,搞政治的如果不了解如何用各种卑鄙肮脏的手段去对付各种卑鄙肮脏的东西,那就会被卑鄙肮脏所吞噬。这些卑鄙肮脏的手段,其实只是用来对付卑鄙肮脏之人的。对于那些人,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其实,就是现在的世界,也并非那么纯粹,其间有光明也有黑暗,有民主也有强权,有法治也有专制,有真诚也有诡诈,有热忱也有阴险,有仁爱也有刻薄,有慈善也有暴虐,有施舍也有掠夺 如果我们仅仅了解其善良的一面而不了解其邪恶的一面,那就会把世界看得过于完美,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仁人君子。这实际上不是一种可爱的天真,而只是一种愚蠢的幼稚。这种人往往会缺乏应有的社会生存免疫力而容易上当受骗,甚至遭到原本可避免的致命伤害。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那么即使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也还是应该读读《韩非子》中那些卑鄙肮脏的东西,了解一些害人的罪恶勾当,以提高自己的防范能力,增强自己的社会免疫力。
从学术的层面来讲,韩非的学说作为一种君主专制独裁的政治理论,不但是秦制的理论基础,同时也是我国各个历史时期君主专制制度的一种理论说明。所以,我们要了解先秦的政治思想,固然要读《韩非子》;而要了解我国两千多年的君主统治,也必须读《韩非子》。只有了解了《韩非子》,才能对我国的整个封建时代及其君主专制主义的政治策略有更深切的了解,才能对我国的国情及封建意识的残余有更深刻的体会。
虽然九十多年前的辛亥革命结束了君主专制制度,但韩非的学说并未完全过时。因为其学说虽为封建帝国的君主而设,其中却也揭示了不少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规律与政治原理。这些规律和原理,不但对后世治国者有借鉴作用,就是对当今各级领导及各种企事业单位的管理人员也都具有启发意义。所以,时至今日,韩非学说仍不失为一种政治管理的锐利武器,即老子所说的 利器 。老子说: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老子》第三十六章)
古人往往把这种国家的统治手段看作是统治者的专利品,不轻易披露给世人。然而,在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政治家、管理者的今天,我们完全有必要把它介绍给大家。当然,作为一本普及国学知识的小册子,我们不可能将《韩非子》中的丰富内容详尽地介绍给读者,而只能撷取《韩非子》中最有启迪作用的精华,既阐明其真正的学术内涵以消除某些 大师 的误读与曲解,又进行一些必要的现代解读以凸现人类智慧与社会经验的普适性。这样做的目的,首先是为了使广大的读者能正确而便捷地了解《韩非子》中的基本内容,其次也是为了使当今的领导者、管理者能从中汲取政治管理方面的经验与方法,而从更广阔的文化视野来说,此举也是在为中华传统文化走向世界尽一份绵薄之力。
当今《韩非子》的通行本有王先慎的《韩非子集解》、陈奇猷的《韩非子集释》与《韩非子新校注》,但其原文文字有不少改易与讹误,并不能体现善本面貌,所以本书的繁体字原文录自拙著《韩非子校疏》。读者如果想了解《韩非子》各善本之异同以及有关《韩非子》的诸多学术问题,可参阅拙著《韩非子校疏》。
韩非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理论家,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传。此外,《韩非子》的《存韩》、《问田》,《战国策》的《秦策》五,《史记》的《韩世家》、《秦始皇本纪》、《六国表》中,也有一些材料有助于我们了解韩非的生平。现在我们按照本丛书的体例,根据这些材料给韩非做了一个小传附于文后,供读者参考。
本书主要由笔者完成,龚敏、欧冬梅、张晓晔、孟赟彦、郑兴兰、杨晶、周娟娟、尤婷婷、顾凤亚等也参与了部分工作。我们虽然力求避免错误,但智者千虑也难免一失,我们当然更不敢自以为是了,所以还望读者多加指教。本书的出版,完全靠了田松青先生的大力支持。
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