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吧，知道这消息，好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来。那时我唯一想的是，“这事情我先不想了，我等等再想”，然后我就决心重新睡回笼觉，躺下才想起“噢还有湖人VS凯尔特人看，雷·阿伦要破纪录了。”然后我起身看球。跟于嘉老师聊了几句，他答“我还没缓过来。”然后我们俩不约而同：“算了不提先看比赛先看比赛……”到中午，我的MSN和手机上陆续有各种震惊的消息。陈圣音老师说“我还指望我儿子长大了看他的球来着……”张大维老师只说了一个词“SAD。”我编辑邹捷老师用咆哮体在我MSN上吼：“最他妈不能接受的是他走人的方式啊啊啊！！！！”然后是晚间，丁延哲老师恶狠狠的挂着一个针对爵士队的MSN签名上线了。
除了张大维老师之外，这些朋友和我自己，其实都不算爵士蜜。但大体上，所有人的情感都很统一。
一年半前，我写过篇关于爵士已故拉里·米勒先生的段子。一个隐藏的伟大人物：
41岁他开始跟爵士队沾边。1986年他老人家花1700万美元成了爵士老板，然后用人不疑，二十年如一日的支持杰里·斯隆。斯隆新秀季的圣诞节，他告诉斯隆“我任用你，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斯隆晚年丧妻，他第一时间飞到筹办葬礼，斯隆续弦再娶，他又带着太太第一时间飞到。而且他不是只砸钱的甩手掌柜：他建议斯隆用布鲁尔做首发得分后卫；他劝住了2007年AK47、吉里塞克和德隆的小矛盾。德尔塔中心是他投资建造的。
接下来的事，你明白的。职业体育改朝换代，总是会这样子。60年代中期勇士换了新老板，就把张伯伦交易去了费城；90年代中期桑普多利亚换了新老板，就企图把曼奇尼扔去热那亚（桑普多利亚球迷对那场大声讨应该有印象）。拉里·米勒和斯隆，刘备和诸葛亮、齐桓和管仲那类君臣良睦的关系。以前，某种程度上，米勒在保着斯隆。于嘉老师昨说“有点像侯耀文跟石富宽。”我说“像八王爷和杨六郎。”大概这意思。所以，老米勒先生一过世，我就觉得，早晚会出点什么问题。
并不是说爵士现在的老大格雷格·米勒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就前段儿，他刚续约了菲尔·约翰逊和斯隆。就在斯隆走人前，他还说“我们会重视教练。球员来去如流水，只有教练不变。”但临到最后，斯隆还是走了。给官方的理由是：“管理层在他和德隆之间更倾向于德隆。”
德隆并不是那种会甩“我走或教练走”这样把矛盾扔桌面上的人。格雷格·米勒不如老米勒那么对斯隆言听计从，但并没有敢公开对斯隆不敬。斯隆走得很突然，但其实并不像前段拉里·布朗走人那么斩截，许多事情早有前因——就像姚明2008年2月和2010年这两次受伤不是硬伤，而是日积月累疲惫的应力性骨折。时间的流逝、德隆对未来的不确定、队内气氛的变化、管理层越来越倾向德隆、大局逐渐变得不可逆转……所以在新闻发布会上，斯隆说他“太累了”、“累垮了”。进入2011年的这一系列争吵，与其说是导火索，不如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我开始看球到现在，有些东西好像是恒久不变的——弗格森是曼联老大；斯隆是爵士主帅；马尔蒂尼是米兰永远的3号（最后这个已经变了）。这一切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马尔蒂尼退役时，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米兰3号不再是马尔蒂尼了”这一事实。现在的话？以后我们顺嘴说“爵士队主帅XXX”时，会不会觉得“怎么嘴一下子不习惯了？”
我和我的同龄人对斯隆的感情历程差不多。在1997和1998这两年夏天，他简直是魔鬼化身。我许多朋友都承认，“1997年总决赛第四场结束后、1998年总决赛第一场结束后，我们恨不能掐死斯隆。”1997年总决赛第四场斯托克顿长传马龙终结公牛和1998年总决赛第一场爵士首开纪录，是许多那一代过来的人一生最紧张的时刻——当然，也有一两个朋友从1997年火箭被淘汰的一瞬间就开始讨厌斯隆了（他们指望看见三巨头大战芝加哥。1997年巴克利球迷的狂热度超越你的想像）。那时，斯隆是个完美的反派：一个英俊的老头儿，很少笑（通常是被裁判判罚得无奈时露出嘲讽的咧嘴笑），他的球队有史上两大肘膝宗师（12号和32号）。斯隆逼出了两届经典总决赛。1997、1998两届总决赛有压秒绝杀（1997年第一场）、著名垃圾话（邮差星期天不上班）、超级长传（1997年第四场）、大屠杀（1998年第四场）、乔丹最传奇的两场总决赛（带病出战；1998年最后一场）。
之后的感情是这样的：乔丹退役，斯隆和爵士老了，但是对他们的敬意+同情不断升腾。这种感情，姑且叫做“虽然爵士是反派，但拜托，你们其他人做反派还不够资格……”这种感情，类似于《足球小将》粉丝在大空翼去巴西后立刻集体成为日向小次郎粉丝……之后就是21世纪。12号退役了，32号去湖人穿了11号，爵士凋零了，爵士又奋起了，爵士连续打败休斯顿火箭队，再次扮演反派角色，爵士又被伤病折磨了，布泽又要走了……一直到如今。
对NBA和篮球了解越多，自己年龄越长，对斯隆的敬佩会越来越多。他在一个荒僻的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多年（盐湖城电影院少，超市少，许多都是老米勒开的；《六人行》里JOEY曾经认为犹他州是虚构的地名，压根不存在；迈克·格雷恩说80年代教练会威胁球员“不好好打，就扔你去犹他）；他带出了两个和他一样常青不老的伟大球员（斯托克顿和邮差）；他总是能把第二轮和非选秀出身的草根中提拔成优秀的篮球手；他年复一年的用1-4UCLA进攻，相信掩护、空切、传递、投篮这些最纯粹的篮球技艺。在犹他，大概因为冷，时间都过得慢一点，还没被花团锦簇的世界染到，一切都跟进了冰箱一样长久不变。而斯隆自己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足够好的教练。”
去年伍登先生逝世后，我这么认为：有些教练是运筹帷幄的枭雄，比如主教、禅师和莱利；有些教练则更像老师，像教头，比如拉里·布朗、杰里·斯隆和伍登先生……前者们更适合在这乱世喧嚷的职业体育联盟变化权谋，后者们就有些理想化更适合“篮球”本身。和拉里·布朗不同的是，斯隆没有到处旅游的习惯。他扎在了犹他爵士，直到成为这支球队的商标。
回到他在新闻发布会上的“累坏了”说法。
拉里·布朗在一个城市呆不了太久就会走人，因为他太严格、太像一个老师。约翰·伍登老师则从来没搀过职业体育这趟浑水。因为在NBA，在职业篮球界，仅仅当个“好老师”是不够的。红衣主教自己在2002年说过，他只会用传真机，而且搞不懂如今这些繁琐的交易规则。斯隆自己在2007年承认不会用电脑，手机也只拿来通话用。球鞋合同？商业宣传？明星地位？哨子？提前续约？到期合同？软硬工资帽？NBA搀杂的利益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拉里·布朗能被纽约哄下台的时代，是明星稍微威胁一下要走人老板就得掏钱改变球队结构的时代。
这么多年，斯隆没有变，但他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金钱、欲望、利益纠葛、教练的姿态、球员的地位。斯隆要努力的并不只是把这支球队变好。他在一个荒凉的城市，年近七十，打着一种团队、完美、理想主义但是在职业篮球界很难赢到总冠军的风格。这种坚持，本身就很容易耗干一切。他不像老尼尔森和布朗一样可以四处溜达。能挺这么久，他的性格起了绝大作用——杰里·斯隆早在芝加哥公牛打球时就是出名的硬汉。但现在，前妻、老米勒、斯托克顿、邮差这些都走了。老搭档菲尔·约翰逊和他一样69岁。一起创业的雷登还大他七岁。这些前因的累积，加上管理层天平悄悄的倾斜，终于到了水滴石穿的这一步。
他在犹他风雪里举了二十多年的旗帜，经历了辉煌、低谷、重建、再辉煌、伤病、矛盾。这事儿本身是奇迹，但在这过程中，他的严格和怒吼，也消耗了自己。如果学其他“球员教练”们的作风，对管理层和球员宽和一点苟且一点糊涂一点，他还能在这位子坐得更久，但很难想像，他会打马虎眼、迁就、改变自己的作风。从篮球风格到为人，他一向是个不愿意妥协的刚烈老头儿，愈老弥辣，有时不知变通。他现在离开了，确切的说，是被整个职业篮球环境磨损的。
对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说，这样走人未免斩截得让人凄凉。但回过头来说，如果不是这么刚烈的走人，你可以想像他某年败北，然后闲适的说“我再也不指望夺冠了，我退休”吗？同样的道理，穆托姆博和巴克利都是倒在战场上的，战士就是如此。上溯至1997年，当斯隆即将成为史上最伟大反派时，他说：“过去几年，我们总被指责说打得不好。但我总说，体育中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尝试……我们打败了火箭，这就是个例子：永远不要说‘你永远不会’。”他离开的方式很急促很突然，但这就是斯隆的方式了。
大概两年前，他又一次（不知第多少次）没得到年度教练奖时，我想过个法子：就像“比尔·拉塞尔杯总决赛MVP”一样，该用斯隆的名字来命名年度教练奖杯。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想像一下：斯隆退役之后，这个时代还要继续，还是会有无数球员继续和管理层通同一气，还是会有若干教练只靠哄好大牌球员、打出个好常规赛战绩就能当选年度教练，届时他们就会高高举起“杰里·斯隆杯”——这种感觉太差了。职业篮球磨损了杰里·斯隆，而且直到最后都没给他足够的尊重，这事一开始是他们在羞辱杰里·斯隆，但到现在已经成了NBA本身的耻辱。追封的表彰本身就是种拙劣的弥补。
就这样吧，热爱篮球的杰里·斯隆被职业篮球中的种种争执算计累垮了，离开了。犹他爵士那根二十三年不变的，不招职业体育待见的过时的傲骨抽走了，会逐渐和联盟其他球队一样潮了。过去不到一年间，伍登过世，尼尔森、布朗和斯隆这老三位执拗的老头儿分别以各种方式走人了。再纯粹的理想再执拗的坚持也对付不了时间流逝与利益权谋权衡。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概括这年头的特色，现在我想到了：我们要开始习惯这个“连杰里·斯隆这般硬汉都会累垮下台的时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