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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子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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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1-04-05
老赫这辈子走进大山,是命运。而命运是难以抗争的。
  童年在天津,老赫住洋楼,眼里除了楼房平房就是平房楼房,于是以为整个地球就是这样的。1964年的腊月,下了很大的雪,雪中的年味儿变得很浓。那时老赫已过了13岁的生日,最大的爱好是看书,还爱和同学去逛劝业场的文物商店。有天在店里见到带玻璃框的四条屏,张大千画的蜀道(赝品),山高林密,气势磅礴。老赫很喜欢,却没钱。怎么那么巧,一出门就见到他四姐,他四姐正在买年货,买得很兴奋。四姐一向出手大方,况且她们姐儿五个就老赫一个老兄弟,老赫的要求一般都能达到。她毫不犹豫立即掏钱买下,回家后挂在房中的正面墙上。老赫本以为能得到父亲的赞许,不料他看见叹了口气,说行路艰难啊,傻儿子,你莫不是要去那里?
  真的就让父亲言中了。几年后的正月里,老赫就离家走了,去塞外的大山里插队。初到那儿,老赫感觉就像钻进了那四幅画,环视四周,群山铁桶阵般团团围定,真乃插翅难飞,人,整个掉进去一般。
  掉到山里很长一段时间,老赫迷迷蒙蒙总似在梦中。时光在老赫的眼里仿佛一下子退回了数百年,一切都变得那么古老而且单纯。尽管老赫不知道先前该是何等模样,但又认定应该就是这样吧(好像在哪本书里见过)。不过,说心里话,对此老赫并不反感,它让老赫惊慌不稳的心倒有些安抚,渐渐走向平静。老赫家庭出身不好,“文革”被抄家,书、画全烧了,后又给老父亲弄出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眼不见,心不烦。来到这山里也挺好。于是,老赫安慰自己,认了吧,这是命运,这或许就是当年四条屏在应验。
  
  视觉
  
  山里的一切,老赫首先是从眼睛里得到的。男女社员的衣裤尽是用家织的小粗布做成,只有公社和少数大队干部才穿细布。小土布粗糙不平,穿一阵就起疙瘩起毛。染布的染料有的还用植物的根茎,于是就染出类似日后牛仔服那样的深蓝色,且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花花搭搭的,倒也不难看。
  山里的男人长得很结实,个子都不大高,可能跟从小挑担子有关。成年男人又称男“劳力”,即能挣工分的劳动力的意思。劳力后脖梗子正中都必有块硬包,那是挑扁担换肩长时间压出来的。老赫挑了一春天后,一摸脖子后也有了那么一大块硬东西。老乡说行了,挑东西你也就算练了出来。老赫心里说别再练成了骆驼。但没法儿,没那个肉包挑担子还真不中。
  老赫很羡慕妇女,妇女不挑担。妇女还能打扮。中年妇女的打扮有特点,头式叫“两把头”,是传统满族女人的梳法,即中间一条分线,向两边向后梳。梳到脑后打一个弯翘起来,像大公(又鸟)的尾巴。老赫他们乍看就偷着笑,但时间长了也就看习惯了。
  春天又大旱了,塞北干燥的山坡地上,沙土冒起青烟。老赫随一盘耠子种地。老赫不会干别的只能拉牲口,一头叫驴一头驴骡,后面是扶耠子的、点种的、撒粪的、培垄的、踩垄的。从早干到晌午时分,人畜又渴又累,但活没干完,只是在骄阳下忍耐,麻木地操作。那一刻,热气从脚下升腾,大地静静的,只有击打点葫芦(撒谷种的工具)的响个不停,并从山谷远处返来回声。老赫朝前望,山脚河床长长,山坡田垄长长,再回头看,人畜汗水长长,一对对足迹长长,老赫心中忽然叫道:我的娘哟,敢情农民几千年的岁月原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呀……
  
  口音
  
  这里的口音是奇特的,大概在全中国也是独一无二的。其特点就是发音中没有儿化音。比如盆儿、碗儿、罐儿,他们就念成盆嗯,碗嗯,罐嗯。你只要连起来念,就能念出那种感觉来。
  老赫发坏,编了一套套的话,专门把那些让他们念着容易出乐的词连在一起。举个简单的例子,如“别看现在我们二和二不分,将来分清了二和二,我们就辈辈出官。”让他们一念,就是,“别看现在我们嗯儿嗯儿不分,将来分清了嗯儿和嗯儿,我们就奔儿奔儿出光儿。”老赫听了就乐。
  老赫刚到村里,听他们的话尤其是老年人的话还有点困难,原因是老年人说话有点像唱出来的,要拉着好长的腔调。后来日子长了,不光听得明白,而且听得很顺耳。从中也觉出一些奥秘,那就是这种话音很适合在大山沟子里说,而且是远距离隔坡隔河地交谈。但在社员家里开会时你就得有点思想准备,不用多了,有两三位老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就跟干架一般,连棚顶的报纸都会颤动。
  老赫爱听女人讲话。这里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语轻,只是语速要比男人快。不仅如此,还有一个特点是女人说话“齉齉鼻”,就跟鼻子不通气似的。而且,女人还以这种腔调为美,有的人鼻子本来通气,却偏要捏鼓得不顺畅,以达到那种效果。这样,她说话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老赫和社员们整天滚在一起,慢慢地也受影响。虽然不会“嗯儿二儿”不分,但语调却有了明显的变化。这地方过去是和东北几省划在一起的,总的语调是与东北话相似的,因此,老赫的语音里也就有了东北味,外出时,有的还误认他是东北人。老赫还问人家,你似(是)哪疙瘩的?
  
  山村
  
  小山村离县城近百里,百里盘山道尽是胳膊肘子弯,胶轮大车也要走两整天。村里一辈子没去过县城的大有人在。人们对县城的想象,犹如想象北京天安门。去过县城的人,永远是社员在一起聊天的核心。说来很怪,虽然老赫是从天津来的,但没有人对天津感兴趣。在他们眼里,县城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而天津在哪儿?大概在天上吧,离得太远了,不值得一去。
  闭塞了也有好处,城里的革命洪流再滚滚的,滚到这里也没了多少劲头。老赫非常高兴,运动离这儿好像很遥远,这里每天就是敲钟,下地,干活,收工,吃饭,再敲钟……极少有人高喊口号,没有人查成分,没有人抄家烧四旧,总之城里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在这里少见了,对此老赫很高兴。只是这里很贫困,不多的薄山地打的粮食总也不够吃,糠菜半年粮在社员那里很平常。就因为穷,当初没有任何一个生产队愿意要知青,只能平均摊,一队一人。隔山隔河的,联系不便,又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几顿稀粥喝过,干活顶个破草帽,砍柴腰里扎根绳,日子不多,老赫和社员已没有什么区别了。有时,老赫甚至比社员还社员。比如,老赫那个家,空空如也,耗子都不愿去,说白了根本就不像个家样。老赫的日子过得挺惨的,但老赫不咋觉得。老赫自己说:咱叫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
  
  野性
  
  很快,真的很快,老赫就感觉着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了。老赫心说这他*的挺好。山里人的日子虽然苦,可再苦的日子里也有欢乐。这种欢乐在山外是被严厉批判的,而在这里却极寻常。那就是男女间大胆的嬉闹,以及屡屡发生在山野间的原始**。
  秋天打场时,老赫见一男一女俩社员抬杠叫号谁也不服谁,男的说你若敢干啥我就敢干啥。女的说你要不敢干啥你就不是那个啥。一旁人非但不劝反而添油拱火,结果俩人较劲较到深处,在谷垛边就动了真格的。把老赫吓得要跑,又忍不住想看,可惜他俩滚了一身谷草,看不清。但老赫明白,这要是城里还了得,非得抓起来不可。不过,在这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干部骂咋闹得这过分!男的说怨我,女的说我也有责任,俩人还挺仗义。往下男的赔了一桌酒席,就啥事也没有了。
  老赫开始还有学生的羞涩。但架不住日久天长,渐渐就听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当老赫放大胆敢细细地看村里年轻的女子时,不由得就惊讶了,原来深山出俊鸟并非虚言,这儿的女子端的长得好看。好看在身上,是细纤苗条又不失丰满,腰身柔软得颇似风中柳,挺起的胸则像刚出锅的馍,圆鼓鼓地朝前使劲;好看在头上,长发虽然会裹些尘沙草叶,但只要散开一抖一梳,就还原成一幅青缎;好看在脸上,则是清清秀秀的瓜子形。直溜的鼻管,薄嘴唇。而最关键的眼睛,偏就不要有多大多圆。两个眸子朗星般地明亮,眼角则笑似的往上翘,随便瞥哪个男子一眼,管保让他失魂落魄……
    绝非老赫有意夸大,后来老赫从旁人那儿知道原因——是这里的水好,滋润。二是这里是草原与平原交汇的地方,历史上有多个民族在此生存,其不同血缘世代交叉融合,就有了择优去劣的最佳成果。好啦,老赫想那些费脑筋的道理,还是留给日后丰衣足食的人们去研究吧,在头脑发昏的年月中,藏在大山深处的草民还能干啥呢?稀粥烂饭灌饱肚子后,在暖暖且凉爽的山风中,还是去寻找一些属于自己的快乐吧。老赫觉出那真是一种独特福分,他都企盼能得到。
  夏夜清凉的小河中,女人们在明亮月光下脱得(禁止),尽情地欢笑洗浴。村里的坏小子拉老赫去偷看,老赫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但亮银子般的水波已将女人们身体涂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细节。有胆大的小子跑到河边抱衣服,远远地喊要衣服的从水里站起来。水中的叔伯嫂子竟有敢站的,甚至禁止追上岸。此刻若被她们捉住可不得了,定被收拾得挨个叫娘不可。老赫落荒而逃。不赖,事后没有人恼,彼此依然相处极好,老赫这才吃下饭,但往下不敢再去偷看。
  新媳妇是村里的一道风景线,闹洞房是小叔子们最渴望的事,乱点分寸是不可避免的,但却吓不坏人,只会撩拨得新娘子情窦大开,与新郎同身心过好新婚之夜。转天在下地歇息时,他男人主动说则可,否则就要拷问,不招出细节是不行的。于是,新娘子就没了神秘的外衣,很快与全村的已婚女子浑如一体,成为创造山村欢乐的一员。
  老赫从中霍然读懂了男女,于是带着潜在的欲念,随众人共享受言语间的欢乐。盛夏晌午,收工回来,老赫抄近从一户人家堂屋(山里的房子有后门)穿过时,正值那家年轻女人(已婚)在盛饭。在热腾腾的白气中,她起身与老赫碰个正面,她光看上半身,两只圆大丰满白面馍般的(禁止),就在老赫的眼前诱人地颤动、颤动。老赫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她则笑道,你吃不(饭)。老赫吓坏了说,不敢不敢,看一眼就中了……
  
  企盼
  
  五年风雨,老赫已成人。老赫不再想城里,老赫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英租界洋楼里长大的。三间茅草屋,一个知心勤快浑身有劲的女子,那是老赫的梦寐之求。
  老赫讲文明,向村中喜爱的女孩曾婉转地表达心意,可惜却很难得到真诚的回应。不是女孩无情,实在是人家比老赫聪明。女孩在场院的月光下跟老赫边燎毛豆边说: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注定在这山里待一辈子的,你早晚要走出去。老赫说我不想走,我要在这儿扎根。女孩笑道庄稼也不是想扎根就能扎,何况人?老赫说我喜欢你呀。女孩把烧熟的豆子塞进老赫的嘴,猛地亲了老赫一下说,中啊,我可不能毁了你,别着急,早晚有更好的女孩等着你。
  月亮钻进云里,女孩走了。老赫望着远去的背影,感觉着脸上还有余温,眼泪却不知不觉淌下来……
  
  小队
  
  生产队又称小队,老赫那个队二十几户人家,百十多口人,同在一口锅里抡马勺。小队没有队部,开会要么在饲养室,要么在住房比较宽敞的人家。在饲养室开环境差,外面是牲口棚,屋里大锅炒豆料,呛人呼啦的,炕上有块破席头子就不赖。在个人家开,就干净多了,炕上地下也有处坐。若去的次数多了,也得给点补偿,到年底给些工分。平时队里的火油(点灯的煤油)瓶子放那儿,开会点灯他家点灯就混着用了。老赫愿意到社员家里开,可以看墙上镜框里排得紧紧的照片,然后对照着找人。一看,当年很年轻很帅,现在老个屁的了。
  全小队大家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粮,拿同等分值的工分,看去像一大家子,没有太悬殊的差别。差别主要差在有的家劳(动)力多,工分挣得多,有的家孩子多,口粮款不够。但秋下都是按人口先分粮。粮多的可以卖了钱交款,人口少的则要花钱买粮,两下一平均,不找平也差不了哪儿去。反正最终是大家伙一块穷,穷大家。老赫一个人,口粮总也不够吃。
  若论日子最好过的,生产队长家应算一个。队长有派活的权力,他一句话,让谁干啥就得去干啥。队长的家属还有他的亲戚一般都能干上好活。比如大冬天妇女除了挑粪之外,这日需俩人给县里来的干部做饭,那这活基本上就轮不到外人头上了,准是队长老婆和老妈娘儿俩干。用公家的米和柴,既烧了自家的炕,还落下泔水,吃剩下的饭菜自然也不上缴,娘俩儿还都记满分。做饭在屋里,暖和,挑粪爬大山,贼冷,但没法,谁叫人家男人当队长,有权。当队长秋下分粮也有权,刨红薯(山芋)刨到某块地,这儿的红薯长得块头大晒薯片又出数,社员都惦着。可队长心里早算计好了,说从谁谁家分起,就分。社员都明白是咋回事,可不敢说。不是那家老爷们儿有啥能耐,是那家女人是队长的相好,队长总得报答报答,借着分粮看似随便一定,就公私两兼顾了。
  生产队的第二号人物本来是副队长,但副队长多选干庄稼活的老手,长工头似的带着干,于是,有点文化会使算盘的小队会计,一般就成了除队长之外的另一实权派。那时村里开会还要传达,生产队长不去。可小队会计得去,他能记点录。回来虽然十沟(话)忘了八沟,但没他还就是不成。此外,生产队有点卖这买那的事务,小队会计自然就是具体经办人。因此,小队会计下地干活就少,衣兜里有本有笔,还有公烟(烟卷),来了司机拉果兽医劁猪种马配骡等等,凡涉及全队利益的大事,还可以用公款做饭,买薯干酒请人家。别说社员眼热,就连老赫也羡慕不已,老赫刨半天红薯回到家,最好的饭也就是一盆高粱米粥(还是杂交高粱,涩,打场时驴都不吃),与队长、小队会计他们滋儿咂吃着喝着,绝对天壤之别。所以老赫有一阵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来自己有儿子长大了能当个小队会计,到时候一说自己是小队会计他爹,打肋巴骨往外都冒神气。
  生产队干活比较快乐,有说有笑。快乐就快在心里没负担,干好干赖挣了工分就行,庄稼长得好不好,秋下是否多打粮,跟自己无关。因此,自留地收拾得跟绣花一般,但在生产队时男女老少又是起五更又是挑灯夜干,累个贼死,那点活却总也干不完。春天老赫和几个年轻人往地里补(种)豆子,收工了还有小半口袋,挖个坑埋了,上面压块石片。天热豆子发芽,硬把石片拱起来。这要自己家的活,舍得吗?那会儿活累吃的又不行,整个小队从老到小都瘦,没有过一个胖子。日后见城里有人发愁减不了肥,老赫说有法儿,跟我去生产队,干俩月就行,谁要不瘦,我跳河!
  
  喝酒
  
  小山村里有个代销点,代销员逢集去公社供销社进货,小推车一边是针头线脑,一边是个大黑坛子(那时刚有塑料鞋,没有塑料桶),里面装的是薯干酒。薯干酒又辣又冲,一口下肚,轰地一下就冲到脑瓜顶,所以也称大炮,酒量再大的也架不住几炮。不过,对喝不起或很难尝到酒的人来说,偶尔轰一炮,也挺过瘾的。实在轰不起,就挤进代销点围着酒坛子紧吸拉鼻子,不花钱闻酒味。也怪,老赫家里没人能喝酒,老赫却挺馋酒,也爱闻酒味。
  代销点还卖火油(煤油),打到棒子(瓶子)里跟白酒没啥区别。有天老赫攥着棒子从代销点出来,被个馋酒的拦住,老赫坏,装着舍不得,结果那个就非抢不可,抓过去仰脖咕嘟就灌了一大口,灌完了才觉出是火油,往下好几天说话跟拉破风箱一般,喉坏了。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但表明了酒的巨大吸引力。
  下乡第一年冬天队里分红,队长生扣老赫两块钱让请他喝酒(不请不行)。晚上就去队长家,队长媳妇炒了白菜帮又炒白菜叶,老赫坐炕头上第一次像回事地喝酒。想想到山沟里这一年的辛苦,想想年迈多病的父母,想想日后自己的前景,万般愁情滚滚而来。队长看出老赫的心思,说喝酒吧,一喝全舒服了。老赫就灌了几盅薯干酒,顿时人就轻飘飘不知在云里雾里了,心里的疙瘩全不见了。喝到最后,老赫身子朝后一倒就睡着了。半夜里醒了,伸手一摸这是在哪儿呀,怎么还有长头发的,后来呼啦一下明白过来,身边是队长媳妇呀!吓得老赫天没亮出溜下炕就跑了。
  借酒消愁,老赫几个知青凑到一块儿就喝薯干酒,明明不好喝也要喝,实话实讲,喝下酒,能让人心里轻松一些,起码不想家。当时村里舍得喝酒的社员多是成分高的。原因是他们多娶不上媳妇,家里劳力多,口粮款少,有点余钱,往下也没啥盼头,不喝留着干甚。而成分好的得说媳妇,孩子多,还得筹备盖房,所以必须处处节省。因此就有个笑话,批斗会上一贫农控诉说你们(地富分子和子弟)还吃香的喝辣的,这叫啥新社会,还不如旧社会。结果立马把他也给揪上去批斗了。
  老赫很羡慕村干部,当村干部最大的好处是能常喝到酒。除了社员家有个红白事或盖房当兵招工要请他们,后来就发展到陪上级领导吃派饭。但那派饭不是挨家派,而是固定在一两户条件较好的人家吃。一般那家妇女得干净利索人还得有点模样,嘴还会说。最好男人在外是个干部,家里没有齁拉巴喘的老人和吱哇乱叫的孩子。这种饭有酒有肉档次较高,一般下乡干部享受不着,起码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一级,还有县革委的领导。大队主要头头这时就顿顿陪吃陪喝了,而饭费则事后由大队统一结算,折成工分。故那家妇女在家做饭,一年也顶上俩好劳力。别人却也眼红不得,一是你没人家那两下子,二是你家也没酒,尤其是没好棒子(成瓶的)酒,而人家老爷们儿能买来高粱酒。这种饭老赫只吃过一顿,是县武装部的副政委来,听说老赫会写诗,就叫来了当场听。可能是诗一般,就再不找了。
  老赫自己也买酒。有一年冬天代销点卖枣酒。枣酒比薯干酒好喝多了。老赫打了一斤,每天喝点。有个雪天收工回来,心情不错,炒上两个(又鸟)蛋,把剩下的一两多酒倒在一个小铝碗里,放在灶口的热灰上温着,准备美美地享受一下。不料把(又鸟)蛋端走时,脚下碰动烧火棍,那棍不偏不斜叭地就把小铝碗打翻,一点儿酒也没剩下。气得老赫把烧火棍撅成三截,扔灶里烧了。
  
  忆苦
  
  忆苦的重要内容是讲完了吃一顿忆苦饭,老赫对此挺感兴趣。吃得好赖无所谓,关键是老赫省了一顿饭。
  1971年冬搞阶级复议,重新定成分。各村驻进贫宣队,晚上演节目发动群众。老汉的白眉毛白胡子是用棉花粘的,汽灯一照胜过杨白劳。女孩的花布衣是《红灯记》李铁梅那件,老太太索性用了沙奶奶(也是李奶奶)。三个人拄棍端碗在大队部门前空地演乞讨一场,二胡板胡横笛吱啦一响,扯开嗓大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冤冤、啊申……”那时节正刮北风,飕飕贼冷,把仨人冻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冤冤冤,差点没申出来。老赫也是宣传队的,管效果,站在房顶上扬谷糠,白花花的飘呀飘,下雪一般。扬着扬着,隔壁院里有人喊:别瞎扬了,都扬锅里来啦!
  隔壁当院支口饲养室炒豆料的大锅,咕嘟咕嘟煮着稀粥,粥是高粱米头遍糠做的,当地人称这糠叫“刨糠”,比正经糠要粗得多。老赫分析刨糠的“刨”字是从刨花那引来的:做木活先出刨花,然后还要用砂纸打磨,出细末子。刨糠是打场时头遍糠,以壳为主,相当于刨花;到了二遍糠就是细糠(细末),再往下就出米了。按说“刨糠”喂猪都不是好料,可那是贫宣队长特意交代的,说忆苦饭就得吃不是人吃的东西,谁不吃谁不是贫下中农。这还了得,那年头成分不好连民工都出不上,更不用说娶媳妇当兵。于是社员们都乖乖夹着大碗来看节目。看完一人一碗,咕噜噜硬往下灌,眼瞅就见了锅底。贫宣队长说再演一遍再煮一锅。没有现成刨糠,就改用了谷糠,雪花都进锅了,转天全大队有一半人拉肚子。
  据老赫所知,所谓忆苦饭的原料不外这么几种:麦麸子、高粱糠、谷糠、豆腐渣、豆饼、野菜等。其中以麦麸子最好,蒸出颜色暗红,发黏,不很噎人。可惜塞外不种麦子,老赫吃过若干次,都是糠,想想,倒也应了吃糠咽菜那句话。不过,如果吃的人少又不愿祸害自己,就吃干的,偷偷掺些粮食蒸饽饽吃。若是喝粥呢,那就得看粮和其他东西的比例了。正七三还将就,要是倒七三就有点像猪食了。可吃干的也得分怎么吃,老赫那个生产队评多少日子也没评出地主来,换了几个贫宣队员也都是贫下中农,连富农也没有。贫宣队长不服气亲自来了,说俺今天和大家一起吃忆苦饭,每人一大碗干豆腐渣,不许喝水。就噎得个个眼珠子差点冒出来,转天晚上开会还屁声连天,结果就评出一个富农。贫宣队长噔噔带头放着说咱再吃一顿纯谷糠饽饽吧,每人斤半。谷糠比豆腐渣还噎人。生产队长告饶说别吃了,今晚评不出地主,我带头报名,老赫说我也报名。
  不是瞎编,是真事。那时极左搞到了极致,上面下指标,地富评得多,贫宣队是先进,评少了,谁也别想过关。
  春天,县里开知青讲用大会,中午吃忆苦饭,小米稀粥就咸菜条。要说会议主办者够开明了,没让吃糠。各战区和公社带队的都是武装部长,腚后吊着驳壳枪,不用枪套。也不知怎么他们之间较了劲,说谁的知青喝得多谁革命。年轻人好起哄,就玩命喝,加上咸菜又咸,就喝得大餐厅里拉风匣般的响。众所周知,喝小米稀粥是喝两碗尿三泡,喝五碗尿半天。再加上正赶上春寒,剧场里又不取暖,下午开上会就热闹了。开始还忍着,一会儿就乱了。女的先不行,脸憋得通红,顾不上脸面,急得一边跑一边解裤带。紧接着是男的,最后武装部长也突秃了,厕所内外发水一般。老赫战区的部长正赶上拉肚子,解大手时把壳驳枪放在前面腿上,结果蹲时间长大意了,加上枪也滑,一起身叭叽掉坑里了,坑还特深,没影。老赫打溜须说他会钓鱼能钩上来,找根竹竿绑上铁丝钩呀钩,不赖,钩到会散了终于钩出来,拎河沟好一顿冲。部长挺感谢他,说再选调想着你,把老赫美得够呛。但这事一直没兑现。有人问怎么啦。老赫挠挠头说后来那部长的枪不是卡壳就是打臭子,可能他不高兴了吧……
  
  种谷
  
  要是不种谷子,老赫说啥也不认识点葫芦,摆眼前也不知为何物。点葫芦的葫芦,就是农家饭熬葫芦条的那种葫芦。一般取个头稍大的,将熟时把内中掏空,掏空是个技术活,不能一破两半,那就成瓢了。只能在葫芦顶底两端各破(又鸟)蛋大小的孔,掏空后在底部安个木把,要牢,以便拿住。前端则装尺半长掏空内心的向日葵秆,封住断头,再在上部开一小孔,孔下绑几缕干高粱穗。这样,一个点葫芦就做成了。
  操作时,先将谷种注入,持此物者行走在豁开的垄沟间,用根小棍有节奏地敲打葫芦头,顿时,谷种从小孔中蹦出,落在高粱穗上,再均匀地散到土垄里。当葫芦里种子尚满,敲击的声响就发实。播到半路,葫芦内有了空隙,声音就大了。当年一个生产队春耕时都配几副犁杖,东山西山沟里沟外种谷子,从早干到晌午,骄阳如火,人马皆乏,这时能听到的只有点葫芦顽强的响声,嘭嘭嘭,仿佛在说:为了收成,还得种,种种种……
  据老赫考查,点葫芦的发明者是鲁班。想想这极有可能。鲁班一生发明的东西太多了,小到木工用的锯子、刨子、钻子、凿子、铲子,乃至班母(刨木头顶住木头的卡口)、班妻(弹簧纸用的小钩)。大到打仗用的重型兵器。涉及到民生大计的农具,鲁班不可能不关心。当初老赫乍见点葫芦,还以为是哪位社员一时顺手而做。日后才知道,那是上了古书有名有姓的农具。《齐民要术》一书称其为“窍瓠”。“窍”,孔穴。“瓠”,葫芦。窍瓠即内中掏空之葫芦也。书中“种葱”一节言:“两耧重耧,窍瓠下之,以批契继腰曳之。”就是指用耧开沟后,用窍瓠播种。这里是说种葱,老赫没种过,只栽过小葱。但见过葱籽很小,若大面积播种,只有用点葫芦才合适。
  点葫芦这种工具很古老,老赫在一个博物馆见过,说明词讲这东西春秋战国时就有。老赫仔细看,与他使过的一模一样。一时间老赫有点发蒙,不知道是自己回到了春秋战国,还是春秋战国一下跳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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