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其悲悲喜喜，跟庭院中以色事人的妇人不经意间总是异曲同工。
在清人笔记小说中看到一则故事，说某人梦游地府，发现本家叔叔因为在世时坏事做得过多，正被阴司严惩，放到刀山火海，油锅里滚了几滚，最后还来了招最狠的惩罚：来世托生作秀才。某人大惑不解，秀才怎么能算恶报呢？阎王遂解释道：你别以为这是好事，秀才么，就好比那深闺里的老处女，日子苦着呢！
书中是这样说的：“徒多形迹之嫌，并无倡随之乐”，这话我理解，粗俗一点说，叫做骚又骚不得，闷又闷得慌，一辈子性压抑。
笔记作者潘纶恩功名蹉跎，也是个中不了举的秀才，他说的这番话，实在是夫子自道兼自嘲。
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是一代又一代平头百姓的梦想。秀才是平民与官人的分水岭，也是读书人中最尴尬一级。没发达的时候，叫作臭老九，屠夫也可上来几大耳刮子；侥幸挤过了万马千军的那座独木桥，从此就可扬眉吐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然而晋级名额有限，成功者总是少数，所以大部分秀才同志，终生也就在这个岗位上做螺丝钉，进不得退不得，上不去下不甘，就此被套得牢牢的。著名的“范进中举”是个极端例子，好容易熬出了头，竟活活激动成了失心疯，又要挨屠夫老丈人的几耳光才恢复正常。实在很难相信，从这条狭窄而充满翻云覆雨变数之路上走过来的秀才们，从此能够也愿意实现“兼济天下”的理想。
北宋的宋庠、宋祁兄弟年轻时一起发愤读书，终于如愿以偿都当了官。宋祁比较会享受，夜夜笙歌。宋庠看不过去了，便派人对宋祁说：“你这样奢侈，还记得当年共同吃咸菜干饭的时候么？”宋祁大笑：“老兄，不知那时吃咸菜干饭，是为了什么？”一语道破了“读书做官”的千古秘密。
关于做官之前的难堪境状，“难得糊涂”的郑板桥先生摹写得极好。什么家里断粮，门前催债了，甚至要到和尚庙里讨饭吃，看了让人很是心酸。那时候不像今天，再出众的人才，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不知是不会钻营，没钱打关节，还是八股文章没有诗词歌赋写得好，总之板桥混了半辈子都很倒霉，为了吃口饱饭，天南地北地跑，卖字卖画，给人当清客。也因此写了许多傲骨铮铮，视功名如粪土的诗文。写则写矣，该努力时还得努力，终于在四十岁上中了举，做了个小官，生活条件一下子好了许多，得意地在自己书房里挂上了副对联：“诗歌图书画，银钱屁股腚。”表明了他今天看来也很前卫的志趣：文艺、钱、女色，以及……男色。
我这人心地刻薄，却想起了当年板桥写给某权贵的诗：“桃花嫩汁捣来鲜，染得幽闺小样笺。欲寄情人羞自嫁，把诗烧入博山烟。”为了表达上进的决心，硬把自己比作欲拒还迎的羞涩处女。
著名屡战屡败的落第秀才罗隐，曾赠情人一首诗说：“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白居易被贬了官，看到色衰妓女，亦顿时引为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对妇女同志的感情纯洁得很。当此际，谁能想到，后来他丰衣足食的晚年时代，家里会蓄了一群幼女，享用够了就卖掉再进新人的老登徒子嘴脸呢？
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其悲悲喜喜，跟庭院中以色事人的妇人不经意间总是异曲同工。不过，强求古人毕竟不够厚道，何况是在女人也早已出来打天下的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