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整理一下
自己的
衣服，清了清嗓子：“下面请新郎的
父亲讲话！”说完，他自己“啪啦啪啦”地鼓了一阵掌。
他向前跨了一小步说：“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我这儿子小顺咧，从小没娘……”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沈大成的演说。
“谁呀？”沈大成对这时有人打扰他排练，显然有些不满。
“是我啊，爹！”听到是儿子的声音，他的笑容又爬到脸上。
“是小顺呀，日子定好了吗？”
“爹，定好了，就是明天。我想……我想您就在家里好好歇着，过一段
时间我和潇潇一起回去看望您老！”
“你这个浑小子！胡说什么呀？你心中还有我这个爹吗？婚礼我一定要来参加！”沈大成一听这话，脸色又变了，气愤地对着话筒吼叫起来。
“爹，我还不是怕你晕车嘛，这么远的路程，要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哩。”
“你知道老子晕车，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我不管！你就是到外国去结婚，我也要去。”
“爹，我不是忙嘛，现在告诉您也不迟，爹，您就放心吧，一切我都已安排好了。”
“放你娘的屁，安排好我也要来，哪有做爹的不参加儿子的婚礼。”
“来不及了，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不管！我今天夜里就走，你明天晚上到车站去接我！”
“好，好，好。”儿子了解爹的脾气，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沈大成是一位庄稼地里生庄稼地里长的汉子，一个典型的农民。一年四季，风霜
雪雨，从前在生产队的地里混，分田以后，侍弄着自己的一亩七分薄地，巴望着每季微薄的收成。自从老伴“走”了以后，他既当爹又当妈，守着儿子长大成人，盼望着儿子能出人头地。今天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
儿子很争气，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是他引为骄傲的资本。他知道，乡亲们对他的敬重与客气，一多半是冲他儿子小顺来的。儿子大学
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学到了不少乡下人不懂的知识，成熟了心智，积淀了经历。望着儿子也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他眼睛中闪烁着
幸福的泪
花。
儿子的工作越来越忙，只是偶尔给他打个电话，向他问好。一年前，儿子来电话告诉他说，他谈对象了。听说是个市长的
女儿，长得非常漂亮。沈大成虽然从没见过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妇，却在梦中时常遇到她，她就是他心中的天女下凡。
儿子做官了，越做越大，听说还当了啥子秘书长。可儿子已经好几年没回来看他了。他理解儿子，儿子的工作忙啊。他常在电话里对儿子说：“顺子，你要本本份份做官，别担心爹，爹没事，没空回来就别回来吧。”
自从几个月前儿子来电话正式跟他商量结婚的事，沈老汉的气就不顺了。儿子一再反复地对他说：“爹，您身体不太好，又晕车，我结婚时您就别来了。”这让他很不开心。马上就要做公公了，连儿媳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再说，儿子的婚姻大事，做爹的哪能不出席，这在农村是很没有面子的！
他决定一定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长这么大，他从没进过城，也就这个机会到城里去见识见识。他还要去讲话，他要让众人知道，他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的。在婚礼上他还要给儿子讲讲，做人要本分，当官最不能起黑心，不能贪……
明天就是儿子的大喜日子，为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半年多了。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那套笔挺的西装和皮鞋，把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
穿上这套西装和皮鞋，他总是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试着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脚被皮鞋夹得生疼。可他已顾不得这些了，连忙从箱子底下拿出那个他准备了十多年的红纸包，里面是他多年来省吃俭用的积蓄，一共三万六千多块钱，他小心地揣在西装的内口袋里，还在袋口上别了根别针。
“哼，我知道你小子是被从小穷日子过怕了。这不，怕我去一趟城里，要花许多钱。告诉你吧，小子！你爹我现在不差钱！喏，三万多块，这不会是假的吧！”沈大成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又把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那是怕自己讲话时忘记了的台词，到时可以拿出来看看的讲话稿。放进去后，他仍不放心，用手在口袋外面摸了好几遍。儿子的婚礼都是亲家一手操办的，自己没帮上一点忙，想想真对不起亲家，在讲话中也要对亲家表示诚挚的谢意。也让亲朋好友看看小顺子的爹，虽然是一个农村人，可也是一个有远大目光的人哩。当时家里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他硬是系紧裤带，不让儿子停学回家种田，自己却累得吐血……
一切收拾好了，看看时间快来不及了。从不求人的他，第一次向邻居三贵儿张了嘴：“三贵儿，我想请你用摩托车把我送到车站去赶火车，行不？”
三贵猛抬起头，像不认识似地看着他说：“哎呀，老大哥呀，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呢，你这身衣服好漂亮啊，人物臻臻的，是不是要去会老相
好的呀？”
“瞧你个臭三贵！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哪来的老相好啊？你大侄子明天结婚了，我要赶去参加他的婚礼哩！”
“噢！——明天？那还不快点走，再迟就赶不上火车了！”
总算好，他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火车。坐在火车上，他很兴奋，不想睡觉，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背诵他那个“讲话稿”：“下面请新郎的父亲讲话！嗯，鼓掌。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我这儿子小顺咧，从小没娘……”
当他下火车时，天色已晚。儿子亲自开车来车站接他了。车子迅速穿地过街道和来来去去的行人，来到一个高大的宾馆楼前停下了。宾馆里早已高朋满座，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
儿子却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说：“爹，你一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太累了，先在这里歇着吧。”
沈大成连忙说：“不累，不累！我大老远的赶来，就是为了参加你的婚礼，见见亲家和你的媳妇，再说，我总还要说上几句客气话吧？”
“爹，今天就算了，改天我叫人来陪你说话吧，我还要去接待客人，你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吧，别出去乱跑，啊！”儿子说完就走，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沈大成突然感到一阵失落，立马跟着儿子的
背影出了门……
婚礼在一片祝贺声中进行着，随着一阵
烟花炮仗的响声过后，司仪走到台上手持话筒，宣布所有亲朋好友就位。还请主婚人、证婚人讲话。主婚人、证婚人在一阵阵掌声中先后送出对新人的
祝福。巨大的声响在宴会厅里回响着。
沈大成挤在来宾们的后面，突然听到司仪说：“请新郎、新娘的父亲讲话！”
这个浑小子，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幸亏我早有准备，他立即伸手去摸了摸上衣口袋，便激动地回应道：“来了！我来了！”他身旁的来宾纷纷扭过头望着他，只见一个乡下老头正拨开人群急匆匆地向台前挤去。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只见他挽着西装袖子，露出黑黝黝的臂膀对客人说：“请让一下，让一下！”
新郎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爹，连忙跑到他面前套着他的耳朵说：“爹，我不是叫你歇着别出来嘛，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
“快点回屋去，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他被儿子推搡着，茫然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突然，一阵掌声响起，沈大成抬头一看：一位高大的中年
男人微笑着向台上走来，儿子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挽着他的手喊着:“爸，您慢点！”新娘子一手提着裙子，走上来亲热地叫着：“爸……”
沈大成僵硬地站在那里，呆呆地像一具无人操纵的木偶……
沈大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个宾馆的，他站在床前，看到镜子里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正呆呆地注视着自己，他感到很奇怪，是谁一脸愁容地盯着他看。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自己。镜子中这张老脸上的皱褶沟壑纵横，衰老得像枯树皮被顽皮的
孩子用刀子刻满了划划道道。那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充满了血丝。不仅头发斑白，背也弯了。这样子活像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儿，沈大成对着镜子一笑，可这一笑比哭难看多了。
镜台上有一个大大的塑料封皮的本本子，上面烫着金字：《旅客须知》。沈大成随手拿过来，打开一看，上面介绍说：“本店为五星级宾馆，此房间
生活设施齐全，每天收费一千五百元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真的，冰箱、饮料柜、空调、卫生间，一应齐全。不禁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哪住得起？这浑小子也太……”
沈大成从怀里掏出红包，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啊。他
流泪了，这是他给儿媳准备的见面礼呀，儿媳妇他今天是看了一眼，可儿媳并不认识他。
沈大成在红包上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顺儿，爹走了，这三万六千多快钱，是爹送给你们结婚用的。好好过日子吧。”
……
沈大成回来了，他买了很多喜糖分给乡亲们。他讲儿子的婚礼排场，他讲市长亲家公的高大形象，他讲儿媳妇的懂事漂亮，引得乡亲们羡慕不已。
“哎，大侄子也是的，怎不多留你在那儿多玩几天？”
“唔，留的，留的，儿子儿媳都不让走呀，可是我不能呆了。那地上啊，干净得就像镜子似的，比我们的床上还要干净。住那屋里每天要收……收……收拾三四遍，我不
习惯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太讲究了，没有我们乡下自由。”沈大成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差点儿把“住一天要收一千五百块钱”都说出来。
天黑了，沈大成从墙上把妻子的遗像取下来，擦了又擦，然后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说：“老伴呀，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我把我们的儿子养大了，供他上了大学，如今他娶媳妇了，你就放心吧。老伴，不怕你
笑话，盼儿子娶媳妇我已经盼了多少年了，自从我知道他有对象了，我就请王
老师帮我把讲话稿写好，我天天背，夜夜背，生怕给我们的儿子丢脸啊。”
沈大成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把皮鞋又擦了一遍，毕恭毕竟地站在老伴遗像前大声说：“下面请新郎的父亲讲话！”
说完，他向跨了一小步：“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我这儿子小顺咧，从小没娘……”
沈大成自己鼓起掌来……
“今天是我儿子小顺和潇潇小姐的大喜日子，在这里我首先感谢大家的光临，更感谢我的亲家……我是一个农民，我不会说话，我只想对亲家说声谢谢……儿子哩，总归是儿子，我是他老子，在这里我叮嘱他几句：儿啊，做人要本分哪，当官最不能起黑心，不能贪，不能忘本呀……”
他哽咽了，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