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找我。他执意不顾我的反对,将我的行囊里塞满了肉桂和晶水。盛情难却,我只能说声谢谢。他似乎还不满意,又找来一个旅行者背包,也塞满了食物一并递给我。窗外映透出微白光芒,已是黎明。雪未止息,针松的枝桠被压弯下腰,不堪重负。公鸡的鸣啼,悠长回荡。大雪覆没的道路,我将是清晨里第一个印上足迹的人。我们互相道别。一直到我拐过山角,回头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仍听到他声声的祝福。
“一路走好.”
我遇到那个血帆海盗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他像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伤痕累累,绽开的皮肉下露出森森白骨,病变的伤口成一种肃穆的死黑色,散发出腐肉烂臭的味道.血液止不住的从手腕的断处流淌而出,在褐黄的沙地上扩散,于风中渐变为暗红色.他的朋友徒劳的试图挽救他的生命,用魔皇草擦拭他的周身,把荆棘藻用石头捣烂后敷在他的伤口.这种辛辣毒烈的水藻,吸收海水中丰富的盐分,令他疼痛.他死命的咬紧牙关,一张脸扭曲变形,双目圆瞪,眼珠爆突,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但他不哭喊,也不呻吟,只是默默承受.双手紧握,指甲刺破掌心,也不自知.
那时我正打热砂港经过.因为海盗的肆掠泛滥,这里萧条冷寂,死气沉沉.地精们搬到了更靠近内陆的加基森.航运已经停止,渔业也因海盗的出没而变得危险.留下不肯走的是那些对这片土地有眷念的人.
他们应该刚经历过一次小规模的战斗,武器四处散落,地上几具无人理会的尸体.他的朋友仍处在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看见我时不由分说捡起长剑就向我扑来.他喝止住自己的同伴,让我到他的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朋友,”他说“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是在拼尽最后的力气和我说话.他的呼吸更为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气,剧烈的咳嗽,似乎能把五脏六腑都咳出胸腔.他吐出一大口的血,脸色却变得红润.他的朋友不知所措的轻捶他的后背,让他好受一点.他盯着我,眼睛里满是乞求.我不能拒绝他.他的左手前臂已经被砍断,右手也有刀伤.他颤颤微微的伸出右手向怀中,却很艰难.他的同伴帮他把他想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条做工精细的手帕,丝绸的质料上用缝合线刺着一朵妖冶艳丽的黑莲花.看得出他对之很是爱惜.海盗船上的生活状况其实是极差的,除了手中的武器,他们很少能再有洁净的物什.但这条手帕不染纤尘,一如初被织成时的清爽干净.他的脸上露出温情的笑容.他的伙伴把这递给我.我接过.他的脸色红润,呼吸匀调,说话的声音缓慢但连续.似乎最后的回光返照.
“麻烦你,”他说,“请帮忙把这带到塞拉摩的茱莉那儿好吗?她就在北面海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好找的.”
他如释重负后的放松解脱,安详的笑容.这笑容凝固.他死了.他的朋友们放声痛哭.我转身离开.
我沿着海边一路向北.潮水汹涌,漫过沙滩.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一样的蔚蓝.虽只一抹蓝,却有无尽的深邃.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海鸟掠过天际,白云阵阵层层.椰树自顾自年年岁岁的生长,而我们,却只能一天天步入衰老.是夏天,太阳毒辣,脖子上长密密麻麻的痱子,痒痛难堪,此起彼伏.我不知道可以拿他们怎么办.沙滩上的细砂被晒得滚烫,从靴底的破洞钻进来,硌我的脚.晚上歇息的时候,脚底板上的水疱破裂,与鞋底粘合在一起,一扯就生疼,必须在水中泡一个小时以上才能脱下来.缺乏淡水,经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一条溪流,喉咙干渴得可以烧熔一快黑铁锭.身体虚脱,每天早上都不愿意醒来.只能吃一些浅水湾里抓到的小水生动物,营养失调,经常头晕目眩,脸色至为苍白.夜晚的时候则冰凉刺骨,咸湿的海风吹,觉得寒冷,身子打颤.旧疾复发,骨骼酸痛.常常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从体内深处向外渗透的倦怠无望.但我心甘情愿,承受起这些苦难.这是最为艰辛的一次行走,因为开始在意.不同于过去那些漫无目的的游荡,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终点是确切存在的,只要我走完这段路,便可抵达.可确定的结果让人心安,于是任劳任怨,不惧不悔.仿佛一次试炼,一次蜕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