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6.29
人们常用“狗不嫌家贫”来形容狗的忠诚，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曾杀过一条自己养大的狗，尽管它对我没有半点不忠，我还是杀了它，为的是吃它的肉，因为我饥饿。
那是三十年前的春天，一个同学从县里带回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狗，小狗黑白两色，胖乎乎毛绒绒的，象一个毛线球，两只眼睛又圆又亮，小鼻子湿漉漉的，各处嗅个不停。我们几个同学立刻就喜爱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我们叫它“花子”。当然花子后来又有过许多名字，我们常常用同学的名字或外号来称呼它，于是花子便有了各式各样的称呼，什么“柿子”、“秃子”、“大驴”等，不管我们怎么叫，反正它呼之即来，并且摇尾乞怜。当时我和一个男同学住在一座单独的小院里，不会与老乡发生冲突，因此，这位狗朋友便理所当然由我俩所豢养。
也许是因为“花子”的出身并不高贵，它对食物远没有现在小姐、太太们养的宠物那般挑剔，不管是白面馒头、玉米面糊糊，还是高粱面馍，抑或是剩菜剩饭，反正我们吃什么它吃什么，胃口之好令人惊异。尽管我们有时对生活都厌倦了，它却整日高高兴兴，蹦来蹦去，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后面，有时在人多的场合也狗仗人势地尖叫几声，以示它的存在。不过这只狗从来不咬人，除了有时追一追街上的鸡以外我敢说它没有任何恶习。相反，它对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友善，眼睛里总有一种乞怜的神色。如果你手里拿着什么吃的东西，或是嘴里正在咀嚼，它会蹲在你面前抬着头不眨眼地看着你，直到你想起它，丢下一快或是吐出半口食物给它，它会用充满感激的眼光看你一眼后，才去吞那在它是心仪已久的食物。开始我们很愿用食物去逗它，让它打滚，让它直立，让它跳起来接我们抛向空中的食物。可是不久我们发现，照这样喂下去我们承受不起，如想让它吃饱，除非我俩不吃饭，尽管它还是一条小狗。
更让我们厌烦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花子”越变越花，原来洁白如雪的白毛下长出许多黑毛，黑白掺杂，远远望去如同长了癞。癞皮狗大概如同鲁迅所说的“落水狗”一样值得痛打，花子的厄运从此降临。这时，住在一起的同学又云游四方去了，不久听说因盗窃被抓了起来。独自饲养日益长大的花子已使我难以胜任，当我自己还朝不“饱”夕时，谁还有心思养狗呀。我对花子失去了原有的热情，我拒绝再喂它。花子当然不知道我的心理变化，见了我依然格外亲热，尤其是在饿了的时候，讨好地对我摇头摆尾、狺狺低鸣，但我已没有跟它游戏的兴趣，高兴时便不理它，不高兴时便一脚踢去。每当这时花子就会嗷嗷叫着边退边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似乎是说：主人啊，你这是在干什么？时至今日，当我们大谈人权时，我才觉得当年我是多么粗暴地剥夺了花子的狗权。至于其他同学，看我尚且如此对待自己的狗，一种施虐欲随之爆发出来，他们会想出更损的招来折磨可怜的花子，有时连我也看不下去，便痛骂他们一番赶走了事。终于有一天，花子在一个同学一块砖头的打击下成了瘸子。在那以后花子就很少回家了，但是常常有人看见一只小狗在村里跑来跑去，垃圾堆、粪坑旁是它常去的地方，还有人说看见它与猪夺食。不过每隔几天花子也会回来一趟，不知是来探望我，还是向我报个平安。此时的花子已经面目全非，瘦骨嶙峋，浑身泥乎乎的，本来就如癞的皮毛变得一绺绺的，早已分不出颜色。为了不让花子回来，也为了不看到它那可怜相，我把大门紧闭。这里我要介绍一下我居住的这座小院：这里原本是大队的夜校，虽然只有两间房，却有两扇硕大无比的木门，大到足可以开进一辆汽车。大门的底端距地面约有十几公分，而这十几公分便成了花子的通道。花子现在已不是一条小狗了，尽管瘦弱，骨架却大了许多，每次它边吱吱叫着边趴在地上往门里挤，一旦挤进来便高兴地围着我又叫又跳，在我腿间钻来钻去，仿佛得胜的将军一般。面对脏得不堪入目的花子，我给它的奖赏不是一声断喝便是飞起一脚，花子这时会委屈的看着我去墙角卧下，一声不吭，直到饿了再悄悄溜出去找食。我也曾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虐待一条可怜的小狗，我找不到答案。心境的恶劣使我有一种无名火不知向谁发泄，弱小无助的花子则成了我最好的发泄对象。
终于有一天花子的末日来了。那时已是初冬，又接连下了几天菲菲细雨，道路泥泞不堪，本来准备回家过冬的我，因无法上路而滞留下来。那时我们这些知青过的是一种候鸟生活，每年一入冬或早或晚总要回京过年。说实在的在农村生活这多半年，肚子中早已没有丝毫油水，此刻对父母朋友的思念远不如对一碗红烧肉的渴望强烈。十几年后，当我采访一位当年的右派时，他回忆在监狱里的感受时说“那时如果有人让我吃一个红焖肘子，哪怕吃完就枪毙，我也心甘情愿”。我在即将回家的前几天就处在这种状态中，何况被我斤斤计较的粮食已快吃完了，就在这时我那位因盗窃坐牢的同学被放了回来，吃饭顿时成了问题。不知是一种感应还是凑巧，这时候花子回来了。看着一只脏兮兮的半大狗围着他转来转去，同学惊讶地问我：“这是谁家的狗？”“是咱家的花子呀！”同学摇了摇头，不禁哑然失笑。患难之交的同学重获自由，我自然应有所表示，然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有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况我也是囊中羞涩，除了一张车票钱已是空空如也。我看着依旧兴奋不已的花子，心中产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我对同学说：“你去打水，我来做饭。”我知道，面对一百二十米深的水井，他这担水没有二十分钟是挑不回来的。
我掰了一块剩馍，叫住了要跟随同学出去的花子，花子见到食物欢蹦乱跳地跑了过来，我把馍往角落里一丢，花子箭一般地窜过去好象捕获住什么猎物一样，用两只前爪把馍按在地上。大约它判断出这个猎物是不会跑的，才安安静静地卧下来，准备慢慢享用。这时我已找出一截绳子挽了一个圈，轻轻套住了花子的脖子，在我做这些时花子似乎浑然不觉。等它吃的差不多时，我轻轻牵动绳子把花子拉了起来，花子叼着最后一口有点不情愿地随我走到门口，我把绳子的另一头从门框上穿过去，用手紧紧攥住。“花子快吃！”我对花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花子顺从地往下吞那块馍，也许因为太硬吞了几次才勉强咽下。这时我双手一使劲，绳套顿时收紧，花子的四肢离了地，离了地的花子四爪乱刨、浑身抖动、大口喘气，我转过头去尽量不看它那痛苦的样子，把一酒瓶水到进了花子的喉咙。花子发出几声喑哑的低鸣，浑身一阵剧烈颤动后，终于不动了，整个过程用了不过三分钟。老乡曾经告诉我“狗怕呛肺”，果然不错。
花子让我和同学饕餮了两天，绝少油水的肠胃终于尝到了动物蛋白。
时光过去了二十几年，如今饲养宠物已成时尚，但我从来没养过。在所有的宠物面前我都是待罪之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