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瑟的深秋里,这个远离繁华都市的偏僻小村庄一片荒凉,嗖嗖的冷风阵阵拂过,使得村口那棵小槐树枝丫乱舞,像是随风舞动,又像是与风格斗。或许是自身太弱,或许是风劲太强,小槐树被闪了腰,树叶纷纷飘落在被村民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村道上。
村道深处,几个身着厚棉袄的村妇挽着手从兰花家走出来,她们像是在谈论着什么八卦新闻,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满脸怪异的笑。她们身后那栋红砖修葺的平房前围满了村民,兰花的父亲站在人群中背抄着手踱着方步,她的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着嘴巴,眼神呆滞地望着脚下破烂的水泥地。兰花坐在靠椅上,头上箍着白色毛巾,着一身裁剪不合体的衣裳,暗蓝的颜色把她那张原本端庄漂亮的脸衬得黯淡无神。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浸在泪水中,大颗大颗的泪珠在脸上缓缓滑落。
这时,她的父亲突然吼了起来:“人都死了,你天天哭顶个屁用,不争气的女子,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害死了你的男人,又来祸害爹娘……”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几个围观的村民劝说起了兰花的父亲,但也有几个挑事者则是在一旁指指点点,像看电视剧一般,因为太投入,不免感慨万千,心生情绪:“父母养育了近二十个年头,你没作任何报答,还让他们的晚年不得安生,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啊……”面对众人声色俱厉的责骂,兰花始终无言以对,一味地闭着眼,嘤嘤地啜泣着。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痛楚是她无法承受的,她像一只受伤的雏鸟,低垂着头,孱弱的身子因疼痛而不时地抖动。当伤痛一次次撞击到心门,她只得靠往昔的点滴为自己止痛,似乎她活着就为了反复咀嚼过去。
<二>
兰花是家中的长女,因为家境贫寒,十四岁时就辍了学。十六岁那年,在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她南下广东,进入一家制衣厂学徙。刚满十七岁的那天,她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把钱攥在手里数了又数,最后一分不剩地全部寄给了家里。同年秋天,当硕果挂满枝头时,当众人都忙着丰收时,她也尝到了丰收的喜悦,收获了她此生难忘的爱情。
他就袁毅,是她的同事,也是她的老乡。两人的家庭背景极其相似,他的老家也在偏僻落后的农村,父母亲也是本份的农民,一家人靠几亩田地生活。只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父母亲东挪西借地让他念完了高中。他长相一般,皮肤黝黑,身体瘦弱,要论外貌他远远不及兰花身边的其他追求者,要论人品,他身上所有的缺点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他白天是制衣厂的车工,晚上又到码头做临时搬运工,他把浑身的劲都用在了工作上,只为多赚一些钱资助村里的小孩上学。他的这一善举兰花早就知道了,因为每个月去邮政局汇钱,她都能遇见他。每次都见他填几张汇款单,一张是寄往家里,其它的是寄往资助的对象。每次她问他为什么要汇这么多张单子,他总是冲她淡淡地一笑。无需他的回答,他的事迹她都清楚——女同事意外流产时,他挤进人群,扛起她往工厂对面的医务室跑;室友生病时,他眠不休地陪护在病床旁;工厂样板房失火时,他奋不顾身冲进去抢救样品,出来时,头发烧得焦黄……
日积月累的感动最终叩醒了年轻的心房,兰花放弃众多优秀的追求者,主动向袁毅表达爱慕之情,两个年轻的身影就此紧紧相依。
恋爱半年,他们在工厂附近的出租房里同居了。每天相伴着一起上班,下班了她就回到他们的“小家”,为他洗衣服,收拾房间,而他得急急忙忙赶到码头去做搬运工作。自从和兰花恋爱后,他每天都得多干一两个小时,为了支付房租,为了给她买心仪的礼物。
生活的节奏有序地进行着,爱情的藤蔓紧紧地将他们缠绕着,他们环抱着甜蜜和快乐,尽情地沐浴在爱情的长河里,使得枯燥的岁月也如旋律般优美。
<三>
爱情的光顾,带来幸福和温暖的同时,也生出了荆棘。次年冬天,兰花意外怀孕了,这对未婚的小情侣第一次尝到了偷食禁果的苦涩。再三商量后,兰花跟家人坦白了自己和袁毅的恋情。听闻女儿与穷小子恋爱,并意外怀孕,思想保守的兰花父母亲暴跳如雷,次日便风风火火地赶到广东,把兰花强行带回老家。
兰花被锁在了家里,无法告诉心爱的人儿自己的状况,她急得不吃不喝,终日悒悒不乐,父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丝毫不能触动她那铁壁铜墙护着的心,她的立场很坚定,她爱他,不可能因为外界的干扰而离开他。
兰花与父母斗争的时候,袁毅也在与自己做着思想斗争。他深爱着她,她是那么的年轻漂亮,那么的善良体贴,她就像天使下凡,得到了她,就是得到了尘世间最大的幸福。可生活是残酷的,他的贫穷不能给他的天使富足的生活。他想到了放弃,于是,连夜写了一封分手信。早上,他来到邮政局,眼睛红肿地站立在门口,迟疑了一会,他把信纸卷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显然,他也不能没有她。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搭乘长途汽车赶往兰花的家。因为兰花此前告诉他的地址不是很详尽,他只得在她的村里一家一家地打听,找到了兰花家的时候,天色已拉起了黑色的帷幕,村道已消失在夜幕中,视线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站在兰花家门外的土塄坎上,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两手僵硬地垂在衣角处,想举又举不起,想敲门又浑身没劲。这时,一条栓在黑暗角落里的狗狂吠起来,他看不清它的模样,只知道那刺耳的叫声分明是在驱逐自己,一定是把自己当贼看了。他又一想,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贼,偷走了它家小姐的心。
不一会,狗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个男人披着外衣打开了堂屋的大门,径直走了出来,一看就是兰花的父亲。尽管他对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立马慌张地迎上去,咄咄呐呐地叫了声伯父。兰花的父亲被吓得绊了一跤,等直起身子时,他的脸倏地绷紧,定晴看了看袁毅,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呵斥道:“你就是那个袁毅吧?你个不要脸的,找到我家来干什么的?这大晚上的,你也不害臊啊……”他没回答兰花父亲的话,而是伸长脖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屋内的灯光,似乎在等着谁来解救他。随即,兰花的母亲从屋内走了出来,还没等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兰花已从她身边擦了过去。霎时,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父亲见女儿扑向了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怀抱,嘴巴气得直哆嗦,两手叉着腰在土塄坎上转了两个圈后,像战士在绝境中找到武器一般,激动地从地上抄起一块木棍向女儿的身后扔去,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木棍跌落的声响终于震醒了兰花的母亲,她朝四周看了看,反复确定左邻右舍没人出来看自家热闹,便急忙把丈夫拉回屋里。这个朴实的农妇在紧要关头还不忘维护家族的声誉,把他们都叫进屋里,关起门来处理“家务事”。
袁毅一脸悲戚地坐在椅子上,脸红得像渗出血来,望着裸露着的红砖墙,心加速地跳着。兰花心疼地望着袁毅,发现他憔悴了许多,她在想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她完全忽略了旁边坐着的父母亲,一团愤怒的火正从他们心里燃起,火苗已窜上了头顶。兰花的父亲像审判官一样,直起背,两手搭在膝盖上,一字一句地询问起袁毅的情况。相比之下,袁毅更像一个罪犯,虔诚地接受着审判。
谈了一两个小时,他们之间并没有一个实质性的结果,袁毅真诚的话语未能打动兰花的父母亲,他们死活不同意女儿和他在一起。兰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爸、妈,你若是不让我们在一起,我就不活了!”兰花本以为自己的以死相逼会让父母亲的态度有所缓和,不料想,父亲听后,瞪着眼睛,指着袁毅大骂了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什么都没有还想娶我女儿,现在还跑来教唆她。你——你——你快点滚出去!”袁毅胆怯地站起身,往门口退了几步,显然,兰花父亲的一腔愤怒足以将瘦弱的他完全吞没,现在的他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兰花在一旁的苦苦央求丝毫阻挡不了父亲对袁毅的威逼,望着心爱的人耷着脑袋无奈地向屋外走去,她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怔了一会后,跪在地上的她连忙向袁毅跑去。
兰花父亲的骂声立刻惊动了附近的邻居,他们纷纷打开房门,有的探出脑袋左看看,右望望,有的则是向兰花家跑来,争相目睹这鲜有的热辣新闻。安静的小村庄充斥着嘈杂的声响,几户人家养的看家犬也都冲了出来,猛烈的叫声使气氛愈加的紧张。
兰花拽着袁毅的衣角,泪眼婆娑地对他说:“我们一起走!”袁毅看了看兰花,又望了望站在土塄坎上的兰花父亲,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能就这样带走你。”眼看面带愠色的父亲会追上来,兰花急得脸色发白,不由分说地拉起袁毅的手,向幽长的村道跑去。面对着兰花不顾一切的爱,袁毅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一刻,村庄里的一切像被凝固了,兰花父亲的骂声戛然而止,母亲惊得半晌没出声,周围的邻居一脸诧异,连那几只看家犬也骨碌着眼睛,不再狂吠。谁都没想到,年轻的兰花会在父母的眼皮底下与男人私奔。
夜越来越黑,兰花和袁毅摸索着向前走着,直到走累了,他们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袁毅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感激地对她说:“我要让你幸福一辈子!”兰花紧紧地握着袁毅的手,用手心的温暖回应他的承诺。在这死一般静寂的夜里,她似乎看到了光亮,对!那是幸福的光亮。
<四>
腊月二十六,刚下过一场雪的天空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极了。村道上厚厚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村民踩成了一个个浅坑,坑里的残雪与泥土混合,成了黏脚的泥浆。这几天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外出务工的村民都相继回了家,他们正紧张地备着年货,整个村庄也因此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节日气氛。
此时,兰花家大门紧闭,父母亲和上中学的弟弟围坐在火炉前,大家都一言不发。今天是兰花结婚的日子,他们都知道,可谁都不愿提及,毕竟兰花的私奔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身在婆家的兰花自然是满心欢喜,只是在拜堂时,对着两张为自己父母亲准备的空藤椅,不竟悲从心起。
婚后,为了方便照顾怀孕的兰花,袁毅放弃了南下打工的念头,跟亲朋好友借了几千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摩的司机。他营运的路线主是自己村子到镇上这段距离,因为中巴车太少,摩的生意自然很红火,他每天都能有几十块钱的纯收入,有时候逢集时,他一天能赚一百多块。在农村,这样的收入足够养活一家子人。
按目前的摩的生意来说,只要好好干,不出半年时间就能还清买车时欠下的债。眼看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夫妻俩抱在一起兴奋地盘算起以后的日子来:想着有钱了去看望兰花的家人,再好好孝敬父母亲;想着买一对黄金对戒,她戴一枚,他戴一枚;想着生孩子后,给小孩良好的生活环境;想着攒钱盖楼房,布置一间漂亮温馨的居室;想着修猪圈,再买几头小猪崽……他们的生活总是这样充满着希翼,即便现在一无所有,即便未来还难以预料。
<五>
这年秋天,兰花和丈夫清还了所有债负,还另外攒了点钱,准备作兰花生孩子时的营养费。这已超出他们的预想,为了庆祝生活的惬意,他们还上街补照了几张彩色的艺术结婚照,把它放大挂在床头。
本以为幸福的生活会就此打开大门,却不料厄运开启了黑色的魔穴,死神伸出了无情的双手。
为了待产,兰花早早地住进了医院,袁毅停止了摩的生意,每天在医院照顾她。一天早上,袁毅见她还没醒来,便想着骑摩托车回家拿换洗的衣物,还想着回来的时候,给她捎点好吃的早餐。离开的时候,他还不忘在兰花的额头上亲吻两下。
生与死似乎只有一线的距离,一点差池就让它乱了轨迹。在医院拐角处的柏油路上,他与迎面开来的货车撞在了一起。他的摩托车被撞得四分五裂,而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马路边,当场停止了呼吸。
肇事者的车扬长而去,马路上只留下一堆散落的摩托车零部件和一具冰冷的尸骸。
QQ空间伤感日志,不久,交警赶到现场,想办法通知到了袁毅的家人。
兰花从美梦中醒来,四处寻找丈夫的身影,孰不知,她的丈夫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医院的走道里,她的肚子剧烈地痛起来,羊水顺着她的裤管一直往下流,医生见状,把她抬进手术室里。
经过一个小时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已浑身乏力,在一声吃力地尖叫过后,一个六斤大的男婴呱呱坠地。她嘴角挂着笑容,念着袁毅的名字,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体虚弱的她艰难地半张着嘴巴,似乎想说话,但这个时候,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病床前围满了人,婆家的亲戚、自家的亲人都向她投来凝重的目光,她不竟打了一个寒战,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袭上心头。大家始终缄默不语,父母亲帮她收拾衣物,婆家的亲戚抱走了孩子。弟弟抱起她走出病房,穿过医院的走廊,走向一辆面包车。直坐进车里,她才意识到孩子并没跟随着自己,丈夫也不知去向。她哭着问身边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六>
她回到了娘家,父母亲的平房前早已挤满了村民,人们的目光像针被磁铁吸住一般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她被背进卧室里,周围反常的一切让她明白自己遭遇了极大的不幸,而这种不幸轰动了整个村庄,甚至震慑了整个世界。母亲用毛巾拭着眼泪,坐在了她的身旁,告诉了她实情。听完后,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围观的村民都已散去时,她用尽全部力气大哭了几声,使得整个村庄久久回荡着悲鸣的声音,使得连绵起伏的山峦一齐晃动了几下,使得池塘的清水立刻荡了荡,使得村口小槐树的树叶纷纷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