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我怀念一位逝者。
两年的时光是那么的短暂,就像中午的小憩。而我分明记得那是一段越来越深远的时光。
两年前的这个时节,柴达木的花草刚刚发芽,我和儿子正赶往上学的路途,料峭的晨风像自来水一样清凉。空气中弥漫着从杨柳树上洋溢出来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息。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记忆中这种气息熏染了儿时的春天。我还记得用杨树枝做的哨子,在如梦似幻的杨树林里像水汽一样散开。可是,在柴达木很难看到这样的美景,我只能在这些许的绿色中,让自己过多地进入虚设的美景,让越来越世俗的灵魂得到洗礼。
就在我沉静在对于春天的幻想时,我听到了他离别的消息,这个消息从他的孙女的哭声中传来,一下子惊走了我平静的心情。我对儿子说,爷爷走了。看着六岁的儿子懵懵懂懂的面孔,我不由得心里有些悲戚。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成为一个逝者的时候,他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会不会像庄子一样达观,以与世俗背道而驰的方式庆祝死亡的解脱呢,还是千篇一律地悲痛欲绝、悲天悯人呢?
关于死亡的色彩,在人们心中一般都是黑色的,是那种带有恐怖和幽暗的黑色。关于死亡的颜色,我也曾经有过如此的想法。那是在儿时,一场关于人必死的讨论让我彻夜未眠。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夜,恐惧让我大汗淋漓。于是我就把死亡的颜色定位成了那个黑夜的颜色。幼小的心灵醍醐灌顶一样,遭受关于死亡的命题,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幸福呢?我背着这个隐秘的命题悄然别无选择地向死亡迈进,我不知道我的出口在哪里,也不知道成长与死亡结伴而行的时候,生命将何去何从。
当我有一天看到“造物主在创造生之前,就已经创造了死”这句话的时候,我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奇妙地云散了。这是一个多么正确的钥匙呀,就这么容易地开启了我禁锢已久的心扉。让心中的黑色被绚丽的阳光涤荡。面对死亡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就像整装待发的战士随时赶赴九死一生的战场一样。如此看来,生命无论巨细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是一场与死神较量始终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失去的将是臭皮囊,获得的将是理性的精粹。
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淡定的,毕竟这一步路任何人都要经历,那是在一种必然中的偶然。那个弥漫柳树苦涩的气息的清晨,就是他生命终结路上的一个偶然。
认识他是在十三年前的冬季,我跟着他唯一的女儿来到他家。年近七旬的他脸色就像陈年的红枣,这是柴达木地区老人们特有的肤色,是强烈的紫外线杰出的纹身。这样的脸色,使他花白的胡须更加白亮了。
我的父亲就是在那年的夏季离开我的,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恍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老父亲。虽然是千里之外的第一次见面,而我却感觉我们一直在一起。那时候,我一直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他也沉浸在失去老三儿子(比我父亲晚一个月病逝)的悲伤中。可是,我们都没有说起这些悲伤的事情。我很自然地走进了他的家门,就像放假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每次到家,我总是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是一个非常健谈的老人,我是一个认真的听众。他就像一个说书艺人,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他在马芳芳的部队当兵的故事。那些故事不知道讲了多少次,他的孩子们都已经生厌了。而他的故事对于我却是完全新奇的,关于马步芳统治青海省的历史我曾经看了一些,但是那些都是非常生硬的,很快就在记忆中淡去了。
他说马步芳非常重视人才,那时候有句顺口溜,“乐都的文书化隆的官,互助大通的一二三”,意思是说在马步芳统治青海时期,乐都县出文官,化隆县出武官,互助县和大通县出兵蛋子。他经常笑着说,马步芳说他的大刀耍得好,马步芳还让他在军营里当众耍过。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声情并茂,有些难得的激动。
他还说西宁市乐家湾的杨树都是他们栽的。那些杨树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到那些杨树林里。一个个杨树顶天立地,一个人都合抱不了。有些树上还有残留的喜鹊窝。等我离开西宁没有几年,那些老朽的杨树都被移除了。前两年我路过那里,看到那片土地上新栽的杨树已经碗口粗了。
他的故事听的久了,就难免有老生常谈之嫌。我就像一个淘金客直到从他那里淘不到金后,就不想听了。这时,他的女儿就笑着让我继续听他讲故事,又说他的马步芳的故事他们都听腻了。我有时就坐在他跟前,他讲他的,我想我的;有时我就躲到别处去了,他只好到大街上溜达,顺便买一些泡菜之类的带回家;或者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微闭着眼睛,睡着了又醒了,醒了又睡着了。
过了我和他认识那个冬季,五月的时候,柴达木到处生机盎然,他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我。他按照伊斯兰教仪式给我们举办婚礼。从那一刻起,他把自己肩上的担子,放到了我的身上。每次他给别人介绍我时,就说,“我只有眼珠子一样的一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离家最远的一个孩子,我没有结婚前,家里一直牵挂着我的生活,母亲和哥哥姐姐经常打电话询问我的情况。我结婚后,我的家人见到了他,母亲对我说,“海西的姨夫真像你的父亲......”后来,家人对我的牵挂就少了。在他们的想象中,远离家门的我,生活在他的羽翼下,他们可以放心了。
他是一个孤儿,父亲早逝,在四五岁的时候,他和母亲被叔叔迫挤出了家门,他们乞讨到了化隆县,他没到成人,母亲又去世了,他成了一名长工。给马步芳当兵,就是顶替主人的孩子当的兵伕。
在他去世前的那个春节,他在孩子们的陪伴下去了一趟甘肃省的大河家,他的老家就在那里。六十多年的时光流转,那里早已经面目全非。可是他还是依稀记得老家的地名,而且从山势上能够判断得出老家的大概位置。可是,他没有去找叔叔的孩子们,他就像一个过路的人一样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里是爱和恨交织的地方,他不愿意去过多地触碰那些记忆。他就在这样的痛楚中熬煎了一辈子,让我读懂了他性格中与众不同的坚韧和热情。
在他心中,化隆是他感情最深的地方。他从那里出来做了一名援藏的驼工,跟随由中央军委直接领导的由两万多峰骆驼组成的援藏队伍,从青海到西藏,再从西藏回到青海,最后被安置在乌兰县的莫河驼场,做了一名工人。从此,他把家眷从靠天吃饭的化隆山区带到了柴达木,他的命运和孩子们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
有一次我去了莫河驼场,那个给他第二次生命活力的地方。那里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繁荣,到处都是支离破碎。那些骆驼的后代也在逐年减少。由于骆驼肉比牛羊肉便宜,很多骆驼就在膘肥体壮的冬季被宰杀。
自从退休后,他很少去莫河。他曾经是那里的大力士,在干农活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他。在每年剪羊毛的时候,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在飞舞的剪刀中,超出其他人很多。据说,他创造的剪羊毛的记录一直没有人打破过。
那时候他拖家带口,赶着几百只羊在黑熊和狼群出没的大山深处放牧。可是现在那些草场被牧民占有了,那些羊群也萎缩得寥寥无几了。
我一直想通过某种方式记录下莫河驼场的故事,那些驼工一个个老去,我一直没有对那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做过只言片语的记录,这已经成为我心中永远不会淡去的遗憾。
与化隆的亲戚们相比,他们家的条件和孩子们的出路是最好的。每当说起这些,他就责备他的舅子们当初没有听他的话,放弃了在柴达木当工人的好机会。他的舅子们就说,谁能想到风吹石头跑的柴达木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前程呢?
穷亲戚们经常来打秋风,他虽然总是直言快语地责怪他们好吃懒做,但是还是尽量给予他们帮助。他和舅子们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每年他们都会来看望他,盛情邀请他回家住住。但是他很少回化隆老家,年迈的他越来越行动不便。
他生病后,经常对他的大孩子说,如果他去世了,就把他送到化隆老家埋葬。他说他的亲人都在那里,他不想远离他们。我们按照他的愿望,把他送回了化隆老家。得知他回家的消息后,所有的亲人和周边村子的人们都来参加葬礼。在他们心中,他既是一个与命运抗争的硬汉,又是一个满怀慈爱的热心肠,更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老人。
在他下葬的那天,化隆老家下起了绵绵细雨,村民们都很奇怪。他们说那里自从秋后一直滴雨未下,如果不是那场雨,春天洒在地里的种子都快要干死了。
过两天就到了他去世的日子,我的耳畔又回响起他苍老的声音,“我把女儿许配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