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落寞的，也是不公平的。她想，得抢在父母前面打电话，每颗心都有想念，每个电话都等着响，等着响起来。
有多少电话，等着响
一 、成熟圆融是给别人看的
电话响时，她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想哭。半个小时前，她被经理莫名其妙的训了一顿。经理认为她把一个数据弄错了，事实上这个数据是对的，经理训完也发现了，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啦。”还拖着港台腔。当时她能感觉到眼睛湿了，可她忍着，她不想别人看到她的红眼圈，看到她的软肋……
她让电话响着，那铃声是他熟悉的，要么是父亲，要么是母亲。只有他们才让铃声连绵不断，于是她搓了一把脸，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先说了一声“爸”，再说了一声“妈”，像是调音准一样，声音还算温和。
这样，她按通了通话键，电话里传来父亲急吼吼的声音：“没什么事吧？这么久也不接电话？”她笑着说：“没事啊，就是有些想你和妈了。”父亲咳嗽了一声说：“别想你妈，你妈老糊涂了，她说我跟那个卖菜的妇女谈恋爱！我都快六十的人了，这话差点把我给羞死！”
没等她说话，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得管着你爸，都一把老骨头了，见了那卖菜的妇女，脸上笑成一朵花了，骨头好像都软了一样，要不是我发现的早，说不定都……”
她打断了母亲的话，她说：“您二老给我省省心好不好？这鸡毛蒜皮的事情别整天跟我汇报好不好?这是人民内部矛盾，自个儿解决好不好？”
接着，她自个儿笑起来了，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幼儿园阿姨的语气。母亲也笑笑说：“嗯，那我挂了啊。”配合的像个听话的孩子。
放下电话，她摇摇头叹口气。父亲母亲越来越孩子气，有点儿针尖大的事情，他们都跟她“告状”，要她断是非。当然，她常常是两面派，各打五十大板，他们各自领了，好像还欢天喜地。
她是他们的小女儿，很偶然的出生了，打小就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慢慢的就成了贴心小棉袄。可并不能经常看到他们，她在上海，他们在武汉，不肯过来，舍不得老街坊，舍不得热干面，舍不得那一口地道的武汉腔……
黄昏，她从写字楼出来时，惊呆了——父亲就站在台阶上！
父亲说是受到母亲的委派，坐动车组来的。父亲咧着嘴笑着说：“我看你妈真是老糊涂了，她非要说你肯定在生气，因为你说了三个‘好不好’。她说，这是你生气的标志。小时候你说完三个‘好不好’一般会呼的关上门，谁也不理……”
那刻，她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哭上一场。当然，还是忍住了。挽了父亲的手回家，跟母亲打电话说：“妈，你又猜对了。”她终于哭了个淋漓尽致。
这回，父亲傻眼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精，那精致的脸上谁也看不出悲喜，可是在看见父亲时，她却变得脆弱不堪。想想也是，成熟圆融是给别人看的，而脆弱却是留给亲人的，等待着安慰。
二、忧愁的事情跟你说干啥呢
那个夜晚她失眠了。父亲在隔壁房间安然入睡，忽急忽缓的鼾声传了过来，她跟着父亲的呼吸，有时候父亲的鼾声会悄无声息的停下来，这让她有些着急。她正要起身去看时，鼾声却又轰然响起。
她到底还是起来了，开了灯看父亲。曾经魁梧的身体现在蜷着，头发从发际朝头顶秃了过去，嘴巴微张着，少了一颗牙，嘴角挂着口水……
她很少有机会看睡着了的父亲，这个样子让她难过。老迈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十年前的父亲还是那样的风风火火。
那时，她到上海上大学，那感觉像是一只出笼的小鸟，终于离开了那两张唠唠叨叨的嘴。除了上课，就是和室友结伴看上海那看不尽的繁华。那时，父母每天要打电话到寝室，常常是她不在，于是，就一遍一遍地打，弄得室友都烦了。当然，她也生气，冲着父亲喊：“老打电话干什么？”
父亲不生气，说：“也没啥事，就是……”她不等父亲说完就嚷：“不就是想查我的岗吗，不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吗？换一句话说，要弄清楚我是不是学坏了吗？”父亲在电话那边笑了，说：“你知道啊，那你没事时给我们打个电话嘛？”她嘟着嘴倔强地说：“不打。”好像这样才有个性似的。
等到感冒了，她赖在床上给父母打电话。父亲接的，她说：“病了，啥也不想吃，就想吃妈妈煮的冰糖梨。”说着说着，还流了两行眼泪。室友笑她，实在自恋的可耻。
结果第二天晚上，父亲风尘仆仆的提了一个保温桶，把冰糖梨从武汉送到了上海。那时没有动车，父亲用了十五个小时坐车过来。她想，有良心点，至少得喝几口，可那时她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大三时她恋爱了，接着失恋了。那阵子她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这让父母忧心。父亲给她讲道理：“恋爱是个讲缘分的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有可能当你男朋友，就像我和你妈……”
她在心里不觉得父亲和母亲那叫恋爱。他们是相亲认识的，一起吃了饭，媒人问母亲：“怎么样？”母亲点点头。媒人再问父亲：“怎么样？”父亲点点头，说：“就是瘦了点儿。”
诡异的是那年情人节，她意外的收到了99朵玫瑰。那是多么大的一束玫瑰啊，她好像抱都抱不下，上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我爱你，并且还将爱下去。
这束玫瑰活生生的给了她勇气。那阵子她顾盼生辉，她想要把送花的嫌疑人找出来，当然，没人承认。不过，不久，她就有了新的恋情。
及至后来，她才明白，那束花是父母商量着让上海的一位旧同事送的。这个灵感来自一本杂志：一位父亲坚持给失恋的女儿写情书……
那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整整一个月都是父亲打来的电话，她却没有问起母亲为什么不说话，后来才知道母亲住院了。她怪父亲不告诉她，父亲说：“忧愁的事情跟你说干啥呢？”
三、谁挂念谁多一些
父亲那句“忧愁的事情跟你说干啥呢”，一直记在她的心里。从某一天开始，她不再跟父母说不开心的事，哪怕很难过，她也要跟他们说开心的事情。比如顺利的进入了一家大公司；比如长了一个智齿，说明智力增加啦；比如得到了一个大红包，放在包里把肩膀都压痛啦；比如看中了一套房子，准备按揭买下来，虽然只有40平方米；比如男朋友向她求婚了，送了一枚戒指，她不喜欢，这么小的一点儿矿物质要那么多钱；比如升职了，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父母在电话那边常常是笑着的，有时还大呼小叫。就像说起那枚戒指那回，母亲直骂父亲不仁不义，都嫁了一辈子了，十个指头还是空的。
其实，她有很多委屈，就像进这家大公司，那是差点跑断腿，才峰回路转的；就像买了房子，可每月还房贷让她捉襟见肘；就像虽然升职了，但她压力重重，常常失眠；就像那枚戒指，最终被她取了下来，扔进黄浦江里，因为男朋友叹息：“恋爱也有七年之痒，分手吧”……
她学会了担当，学会了扛着，不再跟父母唉声叹气。她想，能让他们高兴一点儿，有什么不好呢？可他们总能从她明快的语气里听出隐秘的心事，像猎犬一样。
她问他们：“为什么啊？”
他们会说：“不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你爸、妈。”
她问他们：“那为什么我却不知道你们的想法呢？”
他们笑笑，一副深藏不露的样子。
其实，她是知道的，谁挂念的多一些，谁就是一块明亮的镜子，就算鸟飞过去，也能看到影子。
四、每颗心都有想念
父亲在上海待了两天就回去了，走时可能想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说：“爸，怎么啦？”父亲笑笑说：“这事还是回头让你妈说。”
果然，父亲回去之后，母亲就打来电话问她男朋友的事情。她说：“好好的啊。”母亲说：“别装了，我让你爸侦察了。第一，你爸去了，那小子也没现身露面，你也没提。第二呢，那个矿物质没在手上。第三呢，你的鞋柜没男士拖鞋。”
她再一次愣在那里，母亲真成福尔摩斯了，于是她说了实话：“男友成了前男友。老话都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追你家闺女的太多啦，我就是怕挑花了眼睛！”
母亲乐了，说：“那就按超级女生那个方式来，先来个海选，再10进8……”
她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呵斥：“不像话，你以为你是太后选驸马啊？”跟着，她听见母亲和父亲接上了火，她默默地挂了电话。
父亲和母亲越来越像一对老小孩，因为菜的咸淡吵，因为电视的频道吵，因为陈年旧事吵，有事可能也不算吵，就是拌嘴，都使点儿小性子。吵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抢着打电话，当然每次都是母亲占了先，父亲就在母亲背后大声辩解。不过，后来父亲想到了办法，又买了一个电话串起来。他跟母亲说：“这样好啊，两个人都能听到姑娘说话。”母亲就表扬他干了一件正经事。其实，父亲的真正意图没一天就暴露了，他也做到了“告状”同期声……
两个声音同时在耳边炸响，她不是烦，而是很烦。不过，她还是认真的听，然后毫不客气的批评一通，末了，还问一句：“服不服？”
有天父亲说：“咦，丫头，你怎么就像我那时训你那样啊？怎么现在你像我的爸了呢？”母亲就哈哈大笑说：“这叫风水轮流转嘛！”
这句话让她想了很久，也许父亲母亲日渐苍老时，他们越来越像个孩子；也许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个大人，他们想要安慰，想要关心，想要挂念，想要，哪怕是你的一回批评。
她想，下次回家的时候要把家里的老电话机擦拭干净；她想，一个电话应该是用来打电话的，而不是接电话的。电话是落寞的，也不是公平的。她想，得抢在他们前面打电话，每颗心都有想念，每个电话都等着响，等着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