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去镜子之城时，就知道这里拥有世上的一切。我的船到达港口时，一面镜子走过来看了看，问我：“北欧船？”“是的。”“我们这也有。”镜子先生映给我看另一艘船，我觉得他口气里隐含自豪。他口若悬河的解释说：“那你看，船板都是塔接的，船首和船尾都很高，都是长船型，肋骨接龙骨都是斜接型，都是龙骨凸出的尖底船……”“好像有些地方不大一样……”我指出说，“我们这艘船没有甲板，而你们不但有甲板，还有隔水舱……而且这个肋骨似乎是平接，这么看来，似乎你们的船更像平底船……”镜子先生用一副宽宏大度的口气说：“没关系！都差不多，不是吗？你看，我们也有北欧船！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我是特为论文查找资料来到镜子之城。我去了镜子之城的大图书馆。在这里，我发现了许多字句横斜，看上去像是盗印的书。图书馆长是一面斑斓带花的老镜子。我对他指出这件事时，他微微一笑：“但求字句清晰，岂在排版无误？我们这里有这本书，能够得到这本书的精神，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敝邦有位老夫子言道，得鱼忘筌、得意忘形……”“这不是庄子说的吗？”我指出。馆长微微一笑：“我们这里也有人说过这句话的，这才是当前的重点嘛……”我觉得和老馆长继续纠缠下去别无好处，于是退而求其次。我问道：“镜子之城有经验主义学派传统吗？”“有啊有啊，几万年的传统。”馆长微微一笑，“我们一直强调从经验中学习，我们的祖先很早就说过‘吃一堑，长一智’，这就是一种经验主义……”“这听上去似乎不太像成型的经验主义……”我说，馆长微微一笑：“也可以诠释成经验主义嘛，总之，我们这里也有人说过这句话的，这才是当前的重点。”“那么，镜子之城的封建制持续了多久呢？”“可久了，大概有几十万年的传统了。”馆长微微一笑，“以前的镜子之国是由国王统治，他控制了所有的镜子制造材料——玻璃，所有玻璃匠都完全听命于他，我们被剥夺了生产资料，可怜哪……”“但这个听上去更像帝制……”我指出，馆长微微一笑：“但我们几百万年前的典籍就已经有封建制的字样了。这应该是我们镜子之国特色的封建制吧。总之，我们这里也有封建制历史的，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我的求学之旅不太顺利，心情低落，只好漫步街头。旅店老板听说了，善意的和我开玩笑：“您这个处境，很像我们这里一位小说家K先生所写的《承包》。一个外来的测量员被困在城外，进不去，哈哈哈哈……”“那不是卡夫卡的《城堡》吗？”我问，旅店老板微微一笑：“不不，我们这里也有这样一本小说，是K先生写的，《承包》。大概意思差不多吧，总有类似的巧合嘛。或者K先生借鉴了你所说那本书的情节。总之，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一本书的，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我开始为自己的论文担心，我决定转而在镜子之城本土寻找一些可供写作的素材。我想采访几个磨镜匠。问起旅店老板来，他流露出困惑的表情。“磨镜匠？”“就是负责打磨镜子，让大家照起来更清晰明亮的人哪！”“噢，您说的那类人哪……他们都是磨镜院大学士。”“啥？”老板微微一笑：“看，这就是你们那里没有的职业了吧？磨镜匠大人们都有超凡的理性鉴别能力，所以他们甚得器重，都成为了御用的磨镜院大学士，负责为我们的国王陛下磨镜子。这样，陛下才能看清世道炎凉，更好的教导我们真相。”“那么普通镜子凸凹不平看不清真相呢？”“陛下会告诉我们真相的呀。”“陛下……就不会欺骗你们什么的？”“也会有吧。”旅店老板思虑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但是世界上任何一位陛下都会骗人。我们才无所谓呢。总之，我们这里也有一位这样的陛下的，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我在拐角处遇到一面美若天仙的镜子。她凸凹有致的身段让我着迷。当然，和所有凸凹有致的镜子一样，她眼睛不好使，把我从一个样貌平凡的路人照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王子。于是她也对我一见钟情。“让我们平等自由的恋爱吧。”她宣称。“太好了！”我高兴的回答。“那接下来，你先得成为一个磨镜院学士，随侍君王左右，这样我才能说服我的爸爸。你得给我买上三船水银让我擦背用，这样才能说服我妈妈。过了这两关呢，我们再开始谈婚礼的问题，啊我要打扮成一面歌特式教堂的彩玻璃……”“等等，我们不是自由恋爱吗？”我问，她微微一笑：“这就是平等自由的恋爱呀。你可以自由的决定是否接受我的要求，不接受我们就没戏。在这点上我们是平等的。”“可是这似乎和我们那里理解的平等自由恋爱不一样……”我嗫嚅道。“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也许各地风俗城情不一样吧。总之，我们这里也是有平等自由恋爱的。”她说，“这才是当前的重点。”“我开始怀疑了。”我问旅店老板，“你们这里真的是镜子之城吗？”“当然是。为什么怀疑？”老板边用抹布擦柜台一边问。“我想像中镜子之城应该是象喜亦喜、象忧亦忧的地方，但这里的一切都似是而非。”旅店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说实话吧，其实我们不久前还是瓷器之城。”“啊？”“嗯，但国王告诉我们，我们是镜子之城了，于是我们就也认为自己是镜子之城了。”旅店老板总结说。“问题是，你们并不是真正的镜子之城呀……”“这有什么关系呢？”旅店老板微微一笑，“总之，我们也可以是镜子之城，我们也可以像镜子之城那样拥有世上的一切，照出世上的一切（我企图插嘴说，“但你们照得并不精准啊”，被他的口气截断了），这才是当前的重点！”
